熄灯好半天了,班长怎么也睡不着,她老是对敏的头发放心不下。再说,晚上的班务会也让敏那可疑的头发搅得七零八落。全班人马的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班务会的主题上,动不动就跑到敏的头发上。那些家伙们对敏的散发着香味的可疑的头发爱不释手,轮流抚摸,争先恐后地像表决心一样纷纷表示下个星期天也要上“戴安娜”去,也要铰这种头。敏还像个专家似的,指导这个铰这种头,指点那个铰那种头,像她在主持班务会一样。气得班长只好提前喊了解散。
楼梯上有脚步声,班长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了下表,快十一点了,班长知道分队长谈恋爱回来了。
话务连的女干部们的恋爱季节在时间上是有优惠政策的。班长推开分队长的房门时,见分队长正歪在被子上愣神,班长知道分队长又跟男朋友闹别扭了。
分队长见班长这么晚还没睡,忙坐起身子,有点神经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班长说:“没什么大事。”接着班长就把不是什么大事的敏的头发的事说了。
分队长皱着眉头不太相信,自言自语地叨咕:“不会吧?一套军装都没穿破的小新兵,还有这个胆子?”班长说:“但愿不会。”
分队长想了想,心里不踏实,就对班长说:“你去把她给我叫来。”
睡眼惺忪的敏一进来,分队长一眼就看出了敏头上的大逆不道,分队长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
分队长的火是现成的。今晚跟男朋友约会,快十一点了,男朋友死活不愿放她回来,任她怎么解释部队的纪律都不行。这个有着学士学位的工程师最后竟然说“部队什么破纪律!”这话让分队长听了很刺耳,自然就很恼火,俩人是不欢而散的。有的时候,分队长觉得跟一个地方老百姓谈恋爱真是很累,那种劳心劳神的累,简直不亚于训练一个新兵。
分队长尾里没开大灯,只亮着床头上一盏度数很低的台灯。昏暗中,列兵敏揉着眼睛一副睡不醒的可怜相。
分队长望着敏的大逆不道的头气愤地想:一个老百姓无视部队的纪律也就罢了,你个入伍快一年的士兵竟然也敢无视部队的纪律,真不知你的胆子是怎么长的!
分队长决定单刀直入。分队长有这方面的经验,尤其是对这种军装还没穿旧的小新兵;分队长有把握百战百胜,万无一失。“在哪儿资的头?”分队长的声音在昏暗中出其不意。冃瞪口呆的敏望着坐在台灯边上如一幅剪纸的分队长不知如何是好。敏的脑袋里像忽然闯进了千万只蜜蜂,嗡嗡嗡地乱成一团。敏觉着有点冷,感到自己的手脚都是凉的。
分队长望着昏暗中的敏,似乎能感到敏手脚的冰凉。分队氏继续不动声色,分队长知道这个时候不动声色比大喊大叫管用。
敏在分队长的沉默中开始瓦解。敏想承认,怛敏看到坐在椅子上沉着一张脸的班长又觉得不太好承认。敏突然有一种侥幸:分队长在诈我吧?这样一想,敏就强撑着回答:“分队长,我没烫头。”
分队长问:“你没烫头?”敏只好回答:“我没烫头。”分队长又问:“真没烫?”敏只好又回答:“真没烫。”分队长抬高了声音再问:“真的没烫?”敏压低了声音再回答:“真的没烫。”分队长不再问什么了。屋里很静,敏的心里却很乱。敏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敏搞不清楚分队长和班长此刻的表情;敏极想抬起头来看看,但试了几次,敏始终也没敢抬起还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焕然一新的脑袋。
“去。”好不容易又听到分队长的声音,分队长的声音是给班长的,“打一盆水来。”
敏不知道分队长要干什么,吃惊地抬起头来,见班长已经拿着分队长的脸盆出门了。
班长端了一盆凉水进来,拖过一张方凳,把脸盆放上,又提起暖壶,“咕咚咕咚”倒了大半壶热水。做完这一切,班长又坐回到暗中的椅子上。
敏被这一切搞得心跳都乱了,敏觉得屋子里的空气愈来愈稀薄,气都不够喘的了。
分队长走到敏的跟前,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敏快要力不支行的瘦肩上。分队长的眼睛在捕捉敏的眼睛,敏的眼睛被分队长的眼睛搜捕得只能呆在脚尖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敏听见分队长叫着自己的姓加名,非常的郑重其事。敏听见分队长一字一句地说:“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的头发到底烫没烫?”敏大口喘着粗气,想:事到如今再改口已经晚了,还会给分队长和班长留下我爱撒谎的坏印象。既然这么多人都看不出是烫过的,也许分队长真的在诈我呢?现在只好也只能死不承认了。敏咬着牙回答:“没有,我没烫。”分队长细长的乎从敏的瘦肩上滑了下来,这个举动令敏感到绝望。敏看到分队长把手伸进脸盆里,抽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边甩边说:“水正好,你把头发湿了。”
敏吃惊地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分队长,见分队长满脸写的都是不容置疑。敏没有办法,只好慢慢地弯下腰,把昨天刚意气风发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浸到清澈的、温暖的水中。
敏把头从水中抬起时,班长递过来一条干毛巾;待不知所措的敏不知所措地把头发擦干时,分队长又递过来一把小镜子。敏茫然地接过镜子,下意识地举到面前。镜子虽然很小,但敏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住了。
敏清楚地看见: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卷曲的痕迹随处可见!敏一下子就哭了,眼泪很多很多地哭了。
早晨一起床,跟敏睡对头的山东兵王丽就咋呼起来:“哎呀妈呀!谁把你的头糟踏成这德性?”全班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紧急集合到敏的头上,屋子里顿时叽叽喳喳地像炸了窝的鸟巢。副班长转过头去口气很不好地质问班长:“是你干的吧?”
还没等班长回答,门口就响起了分队长的声音。分队长的声音比副班长的声音更不好,分队长说:“我干的,怎么啦?”
上等兵杰最近的思想负担很重,这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因为上等兵杰是个心里头搁不住事旳人,不但心里头搁不住,那漂亮的五官也一齐搁不住。这些日子,杰的面部表情一律很沉重,沉重得让班里的战友们看着怪难受的。于是,班长就责无旁贷地找杰谈心。
谈心是话务连光荣传统的一种。从这个连队组建那天起,这种活动就有了,并且很蓬勃。只不过那时连队还不叫话务连,但谈心的叫法却一直延续没有变,并被当做一种解决各种各样的不符合部队要求的思想的经典,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并得到了发扬光大。
杰的班长是个山东沂蒙山老区的兵,属于山东那种老实人中的骨干。话不怎么会说,表率作用比说话要强得多。这种人在部队一贯都是受重用的,各种各样的奖励一般都逃不过她的档案的。在各种奖励评语中,“任劳任怨”、“埋头苦干”这两个词是每次都要用的。
班长的谈心选在一个吃完午饭从食堂回来的路上。班长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在前边无精打采地艘着四方步的杰,肩并着肩地对杰说:“咱们谈谈吧。”
杰偏过脑袋看了班长一眼,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好”。杰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只能说“好”,说“不”是不可以的,也是白搭的。在这个有着很多荣誉的、集体荣誉感很强的连队里,拒绝谈心是一种问题,并且是一种不小的问题。起码要被当做问题反映到分队长甚至连队指导员那里去。
班长说完“咱们谈谈吧”这句话后,就没有下文了,只是减慢了自己的步幅,跟杰步调一致地在马路上一渡起四方步来。这样,在路上匆忙行走的路人看起来,这是两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就这样踱到连队三层宿舍楼前,班长率先停止了四方步。班长指着门前一有啦叶茂盛的杨树说:“咱们到那儿谈吧。”
杰说“好”。杰这个时候只能也只有说“好”的份儿了。谈心一般都是这样的,谈心人是主动的,被谈心人是被动的。因为被动的人一般都是有思想问题需要解决,有思想问题的人一般都在没有思想问题的人面前显得比较被动。除非她不想进步了,想破罐子破摔了。上等兵杰可不想这样,所以杰只能也只好被动地处处说“好”。
仴班长的确不是把谈心的好手。她跟杰面对面地站在杨树下边,摆开了一副谈心的架势,但班长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谈心的局面不太理想。
夏日正午的阳光顽强地钻过杨树茂密的叶子,细细碎碎地洒在班长和杰的身上,使班长和杰的米色短袖军服上生出了一种迷彩的感觉。树上的蝉们在高一阵低一阵地鸣叫着,似乎它们个个都比班长能言会道,班长让它们逼得心里头烦得不行。
吃完午饭的女兵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们远远一看杰和班长在杨树下的架势,就知道又是一场谈心运动。走近了,见两个谈心人的嘴巴都在闲着,就有经验地想象这场运动开展得不怎么好。女兵们猜想:杰大概犯了什么错误,班长批评了她,她不服,顶撞了班长,班长正在生气,正在用沉默惩罚她。女兵们的目光纷纷向这里扫射,间或还有交头接耳的,表情都挺生动。
杰首先受不了了。她觉得这种误会实在是冤枉,平白无故地让人家浮想联翩的算怎么一冋事?她盼着班长快点开口,快点谈,盼着这场谈心能速战速决。但杰看出来班长的口一时半会的还张不开。杰跟班长耳髮厮磨了将近两年,磨不出爱情来,沮磨得了如指掌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杰就忍不住变被动为主动了。杰对班长说:“班长,谈什么,快谈吧!”班长本来是想婉转地开始的,班长知道婉转是谈心的一种技巧,很重要的一种技巧。但班长就是学不会婉转,为了这个分队长没少说她。今天班长的确是想好好婉转婉转的,正琢磨着怎么个婉转法,让杰这么一催,班长刚刚有点眉目的婉转一下子乱了阵脚。阵脚一乱,班长就顾不上什么婉转了,直不隆通地问杰:“你最近怎么了?”
杰皱起眉头无辜地反问:“我怎么了?”班长又问:“那你怎么不高兴了?”杰又反问:“我怎么不高兴了?”
这一下,班长的主动彻底变为被动了。班长站在斑斓的杨树下一时不知怎么收场。
看完新闻联播,值周的副连长宣布:愿看电视的留下来,不愿看的可以解散自由活动。今晚有部好电视剧,大部分女兵坐在原地不动,只有少数几个人提起马扎站起来走掉了。杰是这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
杰路过分队长的房间时,分队长的房门大敞着,杰和分队长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撞到一起的。杰冲分队长笑笑,正要走开,分队长叫住了她。
分队长的房间除了只有一张床铺,其他的摆设跟杰她们班一模一样。话务连是个标准化管理的标兵连,整齐划一是话务连的一大特色。
分队长笑容满面地对杰说:“哎,我给我妹妹买了双皮凉鞋,她脚跟你一样大,你穿上试好看不好看。”
杰赶紧放下手里的马扎,赶紧脱下自己的军用塑料凉鞋,换上分队长递过来的皮凉鞋。分队长围着杰前后左右地看了个遍,最后满意地说:“嗯,挺好,挺好。”说完,还拍了拍杰的膀子问杰:“怎么样,我的眼光挺不错的吧?”
杰赶紧点头赶紧说:“真的,是挺不错的。”分队长边弯下腰往鞋盒里放鞋,边头也不抬很随意地问杰:“哎,老想问老忘了问你了,你最近怎么啦?老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问完这话,鞋子也收好了,分队长直起身子,盯着杰的眼睛看。
杰知道班长肯定汇报过了,分队长要亲自上阵了。虽然分队长的谈心有新鞋子做掩护,但杰毕竟有两年的军龄了,分队长的这种谈心技巧又不是没有领教过。于是,杰就熟练地把头低下来,做出一副被谈心的被动样儿。
分队长看着杰的样子,笑了。分队长笑着说杰:“咦!我没批评你吧?你假装挨批的样子想让我内疚哇?”说完,又笑了,“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杰也笑了,也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话务连的女兵们好像都不会秀气地不出声』[地笑,一笑就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儿。
杰平时挺喜欢分队长的。虽然分队长厉害起来挺吓人的,但她不厉害的时候挺让人喜欢的。
分队长望着杰的眼睛非常诚恳,面对这双诚恳的眼睛你想不交心恐怕自己都不答应。杰在分队长诚恳的眼睛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