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越长越快,睡觉成了个大问题。
国和洁睡的床是部队营房配制的木板床,三个人睡在上边挤是没什么说的了。儿子小的时候还凑合着好说,随着儿子让荷兰奶牛催得一天价疯长,两门子挤得只能紧密地团结在一个被窝里。大冬天里儿子拉了尿了,洁爬起来清理整顿,就株连着国跟着挨冻受寒。一次国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洁正让好梦被打断的火烘着,一生气,抬腿就是一脚,“咚”一声,睡在床边边七的国掉到了地上。
买床成了当务之急,这点两口子达成了一致的共识。问题出在买大床还是买小床上。
洁主张买大床。洁说,要买就买个宽宽大大舒舒服服的好床。三口人睡在上边松松快快,自自在在。洁还有个外国理论在后边撑腰:据外国权威研究,人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咱要对得起那三分之二。
国却要买张儿子睡的小床。国考虑的是小床便宜,开支只是洁说的那种大床的儿分之几。国也有个理论跟在后边,只不过国的理论是国产的:量体裁衣,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事!
洁气得说国,我就见不得你这个小农意识小家子气!长痛不如短痛,那个破床早晚―新的,晚换不如早换!
国说,我就奇怪你这种意识形态是从哪来的,没有那么好的经济基础哪来这么阔气的意识形态?
洁说,你少跟我咬文嚼字!你那个党政自学考试的破大专还跟我本科生练?我郑重告诉你:买大床!国说,我也严正告诉你:买小床!买大床!买小床!大床!……
两口子吵了半天白吵,倒不是各不相让,问题是大床小床都有纰漏。大床的纰漏是哪来那么多钱?小床的纰漏是哪来那么大的地儿?
钱和地儿联手打败了两口子睡安生觉的好梦。一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救了两口子睡好觉的朴素的愿望。具体说来,是救了洁睡宽大舒适的大床的好梦。
不速之客是星期天下午五点多到的。国看了半天不认识,洁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来客有点伤心,眼泪汪汪地叫着洁在二医大时的外号:美痣子,真不认识我了?
洁的两目中间有颗红痣,那痣不偏不正长得有点像印度新娘额头上点的朱砂,因此有了个东洋味很浓的美称。
噢……洁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张开两只油乎乎的脏手扑了上去,大叫,江思雨!是你呀!你不是出国了吗?你怎么蹦到这儿了?洁一米六九的大个子盖在小巧玲球的江思雨身上,把江思雨压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国在一旁看不下去,就把洁拖开,说,洗洗你的手去,別把人家的衣服搞脏了。
洁这才站稳脚跟仔细打量起江思雨来,见江思雨穿的的确与众不同。一套浅咖啡色套裙,穿在有着象牙般肤色的身上,气度果真不凡。
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居家衣服,破烂说不上,寒穆是跑不了的。洁就有点不自在,继而心里就不是滋味地翻腾开来。
洁和江思雨天南海北神聊了一通,不知不觉地天擦了黑。国进来开了灯,笑着说,你们真能聊,不饿吗?吃饭吧。
饭桌上,江思雨看着桌上红红绿绿很有色彩的饭菜,看看洁的丈夫国,又看看白白胖胖的儿子晶,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说,洁,你老这么走运,真羡慕你!
洁望了眼她价钱可观的时装,嘴上言不由衷地问了句:是吗?汀.急忙说,是的,真是的。生怕洁不信的样子。
江思雨吃完饭又坐了会,要告辞时,从那个很精致的坤包里取出一个白信封。信封是北京很有名的一家美国人开的五星级饭店的内部信封,光看那名字,就把国和洁镇了一家伙。
江思雨说,洁,你忘了吗?那年我妈妈在长海医院住院,手术时钱不够,你给了我二百块钱。
洁眯起眼睛想那二百块钱的壮举,依稀记得有这么件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你,都过这么多年了,还记它干吗!
日光灯下,江的眼睛泛起潮来,很动感情地说,洁,我怎么能忘呢?这次回国,我是专门来还大家这份清的。
洁彻底想起来了,那次是系团总支发起的募捐,洁捐得最多,洁把自己准备买小录音机的钱倾倒一空。
汇思雨把白信封往洁跟前推了推,声情并茂地说,洁,这不能算还钱,这情我是还不起了,算我一点心意吧!
洁吓得赶紧往后缩身子,话也不会说了,摇着手一个劲地在“别”字上打磕巴。还是国遇事不慌冷静机智,把那气派的美国饭店推了回去,诚恳地说,大家同学朋友一场,这点事千万别挂在心上。洁在一旁紧跟,就是!就是!
洁,江思雨声音很大地叫了一声,定定地望着洁和国两口子,一行清澈的泪水挂在象牙般白皙的面颊上,哽咽地说,你们就让我尽了这份情吧!
美国的五星级饭店静静地躺在洁和国家被烟头热水烫得斑斑驳驳的茶几上,让洁和国不知如何是好。
乖乖,美元哩!国的声音打着明显的颤,有点像阿里巴巴在叫四十大盗的门。
一百一张的美元,一共二十张。国把绿色钞票举在日光灯下,要看看里头是否也藏着名堂。国按国家外汇牌价和黑市对换价分别换算了一下,上帝!哪一种都够国和洁振奋的了。
床!大床!洁的思路直扑舒适安乐要占人生三分之二的大床上。好,买!买大床!国突然变得体贴入微,满口答应,像压根就没有大床小床的争执似的。
两千美元像长了翅膀,在国和洁住的院子里飞呀飞呀,给他俩找了不少的麻烦。且不说打听细节贺喜发财的,单是那一张张不认识的厚脸挤上门来要兑换美元,就够洁和国伤脑筋的了。
美元在国和洁手里让国和洁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不踏实,总觉得绿美钞没有自家的四个老人家厚道实在亲切和蔼,琢磨过来球磨过去,终于抛出了绿美钞,请回了老人家们。
国把一万元人民币放进牛皮纸公文袋里,又把牛皮纸公文袋放进黑色手提包里,再把黑色手提包紧紧夹在渗有汗湿的胳肢窝里,心里敲着咚咚的战鼓出发了。
国趴在工商银行储蓄所的柜台上,绞了半天的脑汁,定期还是活期比他拿不定主意了。定期利率高存定期当然合算,但万一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等钱用可昨办?存活期吧,洁那种有钱不花的犯罪感是一大威胁,他真怕洁三天两头来找工商行的麻烦。思量了半天,国心一横,填了张一万元定期三年的单子。
国回到家拍着洁的肩膀,豪迈地说,咱们也成万元户了!洁嗅怪地推了他一下,撒了一把娇,死样!万元户也是我的功劳!嗳,国不同意: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嘛。洁啐道,呸!我学雷锋募捐时,你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哩。国赶紧让步,对!对!对!全是夫人的功劳。嗨,不管谁的功劳,咱们也是万元户了!
洁虽然不太满意万元户这个称呼,觉得它乡里乡气的.但也顾不上这么些了,心想乡气就乡气吧,关键是今后过日子的底气足了。
买宽宽大大舒舒服服安安乐乐的那种大床是变不了的了,但五千多块钱买什么样的大床也用不了呀。再买什么?给儿子买个高级点的学步车吧?好,买!再买点什么?
给你买套时装吧,像江思雨那样的,国讨好说。洁咬着下唇沉思了半天,咽了口唾沫,说,算了,我上班穿白大褂,下班做饭抱孩子,哪有机会穿?省省吧。
那……国试探道,给我买个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吧?像苏州那种的。
洁白了眼国下巴上那稀稀落落的几根不规则的胡子,一口否定,你不是有刮胡刀吗?那是国产的,不好用!
就你那几根破胡子也配用进口的?洁独断专行得像那个该死的那拉氏。
国气得不行,但又奈何不了她。国懂得这年头枪杆子里边出不了政权了,但钱能。
庞大的购买计划还没等到星期天出去实施,星期六晚上国的小舅子洁的弟弟就风尘仆仆地登门了。
洁的弟弟是学美术的,大学毕业分到一所中学教髙中美术。他在讲台上统共没用完十根粉笔,就没了耐心。他说,对着讲台下那些杂七杂八的眼睛一点美术的感觉都没有了。毅然决然地辞掉了公职,自己花钱印了一沓名片,自个管自个叫起了画家,就做起了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凡高。
画家这玩意儿是很费钱的。他没有丁点儿收入,但却有狮子大开口的勇气。他仲出粗壮的胳膊,像现如今在公路边上收这个费那个费的一样,跟有着花白头发的父母要钱。画布钱,画架钱,油彩钱,笔钱,纸钱,这些跟文化很接近的玩意唬得老爹老娘一傍一榜的。他们慷慨解囊,企望他能画出点名堂成个人物。过了一段时间,老父亲在他楼上的卧室兼画室里发现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裸体画。那狴光屁股的女人让他画得支离破碎。面对老爹的破口大骂,他还振振有词地嘴硬,说,你懂什么,这叫抽象派!老父亲抖着苍白的下巴,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吼道,滚,你给我滚!你还当画家呢,原来是个流氓!
流饭画家滚出去加盟了一个公司。那公司除了不敢倒人口几乎什么都敢倒,小半年的工夫,那公司就被关停并转了。流氓画家又起了个照单枪匹马自己干。先干跟文化沾边的营生,卖挂历。挂历卖不动,又干跟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活计,倒服装。干了一阵嫌辛苦又不干了。有个圈里的哥们给他指点了下迷津,他一拍大腿,干!
但他没钱,没本钱。
正急得他死去活来的时候,姐姐家飞来笔横财的消息灌进了他耳朵里,这不,昼夜兼程,赶来了。
国和洁为了大难。不给吧,亲兄弟,血管里的血都一模一样;给吧,明明白白的肉包子打狗。洁还可以在脸上做点文章,阴沉一下半下的,国可没这个权力,挤出笑脸来应付他。
国猛往家里提啤酒,希望能把小舅子灌醉,让他忘了钱这档子事。可谁知流氓画家越喝对钱的概念越清晰,喝到最后,对五千块已不放在眼里,要把银行那一万块钱的谱一起打上。他打着五星啤酒的响嗝,口气大得不得了:要干就干他妈个大的!要发就发他妈个狠的!
国和洁为了保住那一万定期,只有采取丢卒保车的战略战术了。于是,他们的大床,儿子的学步车,等等等等的计划好了的一切,被这个流氓席卷一空!
国和洁生了几天的闷气,还是国先挣扎着想开了。他开导洁,箅了,权当买了份平安保险,破财免灾吧!洁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淮让那流氓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呢?洁也只有咧嘴苦笑着同意了国的见解。
没几天,洁有钱不花的犯罪感就冒头了,她要取出那一万中的一半,继续完成采购大业。国坚决不同意。国告诉洁,定期是没法子动的,银行的规定跟法院的法律差不多,可不是一马二虎的。
没过一天洁就打听清楚了,说国,你真能瞎说!谁说定期就一定取不出来?只要有单位证明,照样可以当活期取。并说,她已经跟她们主任说好了,证明门诊部给出。
国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一点都不含糊,他一拍桌子瞪起眼睛喝迫,那一万块钱说什么也不能动,留着急用!洁的嫩手也跟着击在硬桌子上,龇着牙说,嗬!还反了你了,钱是我的,我说了箅!你的?国反问,又说,连你都是我的,何况钱了!洁气得除了孩子不摔见什么摔什么。但无奈国铁了心了,像英雄李玉和誓死不交密电码一样,誓死不交那一万块定期存折。
洁一点辙没有,三口人还要紧密地团结在一张床上。儿子学步还要采纳老祖宗的老法子,拦腰扯一块毛巾,在后边拉着,把儿子整得像一头受尽虐待的小毛驴,沉重地满跚着。
加急电报是晚上十一点多送到的。国和洁已经睡下,听见砸门声,国气得不轻,打着哈欠揉着睡眼开了门。
灾难也是这么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国的在油田上开五十铃大卡车的大哥出车祸了!让国速回!
国的额头上登时就长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子,拿电报的手像个不经事的娘们似的抖了起来。见他这个样子,洁的心也疼了起来。国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说,快,快去赶零点五十八分那趟车!抓了几件换洗衣服,像龙卷风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