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其实倒也不是个存坏心眼的人,只是性子直,不大会说话罢了。听了江月这看似天真直率的话,李氏讪讪地笑了两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一个清雅的男声响起:“月妹妹说的话可是当真?”
江月闻言不由吓了一跳,这人一身石青色蟒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不是四贝勒胤禛是谁。
几个福晋见他来了,都是点头问好。江月没有诰命,只得起身行礼,微微低着头道:“给四贝勒请安。”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同样是表哥,同样是贝勒,江月就是觉得崇安更亲切一些。
以前在德妃宫里住着的时候,她和四阿哥倒也常见面。许是因为德妃宠她的缘故,胤禛对她很温和,可江月还是莫名地有些怵这位四表哥。
胤禛见她有些拘束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月妹妹不必拘束,快坐下。若是不嫌我无趣,便常来贝勒府玩儿吧。”
江月臊得慌,只得微微颔首,应了声“是”。
他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低头看了四福晋一眼,笑容渐渐消失:“我还有事,一会儿你们先回府吧。”说完这话,四阿哥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原来真是巧了,四阿哥是过来和四福晋说话的。江月有些懊恼地咬了咬舌尖,却听一边的八福晋笑了起来:“看来四哥也很喜欢月妹妹呀。虽然是两情相悦,可四哥比月妹妹大了快二十岁,怕是会委屈了月妹妹。倒是十五、十六、十七弟和妹妹岁数差不多……”
这八福晋和依梦关系甚是亲密,江月偶尔也会跟着去八爷府坐坐,因此才敢开这样的玩笑。如此揽过话头,倒也缓了李氏的尴尬。几人玩笑一番,也就揭过了这一页。
酒过三巡,有人去洞房闹腾,有的便打道回府了。渐渐地,也就没剩几个人坐着吃酒。江月早已坐不住,就寻思着去园子里头转转,没想到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崇安一身靛青色的簟锦暗花夹袍,负手而立,背影清隽。他盯着那刚刚解冻不久的小瀑布,似乎有些出神。
府里铺天盖地地挂满了喜庆的红色,此刻却愈发衬出崇安身边的冷清。江月以为他是喝醉了出来醒酒,因此也并不打扰,打算悄悄溜走。不想崇安却是眼尖,忽然叫住了她:“江月。”
见已经被他发现,江月倒也不忸怩,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表哥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崇安闻言微微一怔,不由侧首看向她,明亮的眼里满是忧愁:“你也能看出我有心事?”
江月人小鬼大,见他颇有些轻视自己的样子,不服气地扬了扬下巴,看起来娇俏可爱。
“我不仅知道你有心事,还知道你有什么心事!”
崇安来了兴趣,笑吟吟地问她:“那你说说看,我在想什么?”
江月摸了摸下巴,小巧的红唇微微嘟起,似乎是在冥思苦想。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点点头道:“唔,我知道了,十四福晋说过,你这叫婚前忧郁症!”她自然地拉住他的袖子,摇来摇去:“我说的对不对?”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或许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好像羽毛一般落在江月耳边,竟然有些发痒。
江月正不知如何是好,崇安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拖着她一起逛园子。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给崇安做起了向导,带他去了好几个人迹罕至却又别致精巧的地方。
渐渐地,崇安的话也多了起来。“其实我并没有意中人,娶不娶这个钮祜禄格格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可是……江月你明白吗,我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运由他人做主。”
江月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的侧脸,轻柔的月色下,那原本便优雅出众的姿容愈发趋于完美。她默默地想着,他真的是一个很出色的人。身份高贵,仪容出众,是宗亲子弟里难得的谦谦君子。
可惜他们的缘分,也就仅仅止步于表兄妹了。她是断断不会给人做侧室的。将来……寻个崇安这般的如意郎君便好。
江月情窦未开,但同样身为贵族之后,多少也能懂得他的心情。若阿玛要她和一个素昧谋面的男子成婚,她也绝对无法忍受。
他们都讨厌这种被人摆布的感觉,而不仅仅是婚姻本身。
或许十四阿哥和依梦这对被指婚促成的夫妻也是如此,他们相敬如“冰”,对彼此都很冷淡。婚后半年,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的肚子都大了,依梦还是对十四阿哥漠不关心的样子。
江月看着着急,但也没办法,她只是这里的客人,并不打算也没有能力去干预十四阿哥府的家事。何况十四的这两个侧福晋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年轻,但比乌雅府的几个姨娘还难缠。
好在依梦心宽,并不主动与她们相争。姐妹二人每日写字谈天,偶尔到小厨房去切磋厨艺,日子过得倒也自在,不知比在乌雅府和完颜府逍遥多少。
转眼就到了康熙四十三年,六月的时候皇帝巡幸塞外,让十四阿哥等皇子随驾。在德妃的撮合下,依梦也一同去了。江月毕竟不是宗亲,就留在了京城。
他们临出发的那日,江月正闷在房里想着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完颜府便来了人。这人看着倒也有几分眼熟,原来就是当年江月初到完颜府时给她使绊子的素瑾。
其实素瑾和江月的关系一直很冷淡,她之所以抢着来,不过是为了见十四阿哥一面罢了。自家十四哥长着一张桃花脸,那些小姑娘像蜜蜂一样往上钻,江月也没办法不是。
不过好在十四为人虽然随和,却不是个滥情的男人,这两年来也没见他主动纳妾。
见素瑾一直盯着十四不放,江月笑嘻嘻地挽住了十四的手臂,指着素瑾问道:“哥哥,你看这丫头好看吗?”
素瑾听了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时不时地却还抬头偷瞄十四一眼。
十四从一堆书中探出脑袋来瞄了一眼,随口说了句“一抓一大把”。只这五个字,便如红衣大炮一般把素瑾给轰跑了。
“我还没说完呢。”十四笑着摸了摸江月的脑袋,故作老成地沉声道:“不及我们江月万分之一……”
江月含笑捶了他一拳,便回屋简单收拾行囊,随素瑾回了完颜府。原来是钮祜禄氏担心十四和福晋去了塞外之后江月没人照顾,就让人接了她回去住一阵。
这时候完颜府的三位格格都已经出嫁,只有七姑娘一个未婚的格格住在那里。说起来这两年七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没了江月做依靠,凡事只能依仗她大姐乌雅祺。
乌雅祺上头有两位厉害的婆婆,内宅的事压根就插不上手,自身尚且不保,又哪里敢帮衬着七姑娘。
七姑娘受了委屈,便埋怨到江月头上。却不想想自己并不是完颜府的正经亲戚,当初又何必上赶着来京城。她只道这里是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却没看到这万千浮华背后的辛酸与眼泪。
江月不愿呆在府里面对七姑娘的苦情脸,整日便寻机会出门。算好了今儿是四堂哥乌雅睿的休沐日,便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点心,乘马车去了景山官学。
乌雅家没有在京里做官的,因此并没有府邸,只有一处小宅子是十好几年前买下的产业。因为宅子里没有家人居住,乌雅睿平日就住在景山官学,连休沐日也不回家。
景山官学是一所官立学堂,因设在景山附近而得名。只有内务府佐领、内管领下闲散幼童经简选后才能入学,且只接收三百六十名子弟。
江月的堂哥乌雅睿就是从六年前开始在这里读书的,如今已经过了童生试,得了秀才的功名,正在准备乡试。
夏日燥热,官学门口肥厚的绿叶都在烈日的曝晒下变得一片油腻,仿佛腻人的汗渍。江月却是难得的好心情,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身后撑伞的霁敏险些跟不上她。
“四哥哥!”
她含笑推开乌雅睿的房门,就要往他怀里扑去。眼看着就要抱到自家老哥,忽然被一双大手捉住,动弹不得。
江月疑惑地抬起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惊讶道:“四阿哥,您怎么也在这里?”
胤禛松开了她,看了乌雅睿一眼,摇摇头道:“你这丫头倒是偏心得厉害,不是说好了去我府上玩儿?却是成天往子轩这儿跑。”子轩是乌雅睿的字。
江月挠挠头,有些羞赧地说:“谁叫我有两个四哥哥呢……”
“不仅有两个四哥哥,这儿还有一个三哥哥。”
温润的声音如同冰过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地落在江月耳边,在这大热天里竟然令人周身一阵舒爽。
江月更吃惊了,瞪大了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崇安哥哥也在!”
崇安抿唇笑了笑,笑容显得略有几分苍白:“怎么,江月不欢迎我吗?”
她自是连连摇头,忍不住弯唇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好幸运,能有这么多好哥哥。”说到这里,她忽然为难地指了指槿姗提着的食盒,小声道:“可是……我原本打算和睿哥哥去景山踏青的,现在多了两个人,糕点不够吃了呀。”
崇安摇了摇头,失笑道:“你们去吧,我先回府了。”说罢对四阿哥和乌雅睿抱了抱拳,又对江月略一颔首,这便离开了。
江月有些怔怔地看着如风般离去的崇安,奇怪地问乌雅睿:“崇安哥哥怎么了?他不喜欢看到我?”
乌雅睿闻言轻叹一声,看了四阿哥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这才说起:“不是因为你……崇安的福晋前几日殁了,他应是没心情踏青的。”
“什么!”江月吃惊极了,美目之间满是不信,“不是前几日才传来喜讯,说是三嫂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乌雅睿沉默,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妹妹。
“人生无常。”说话的,却是四阿哥。江月这才想起,四阿哥的长子也是今年没的……
她叹了口气,将半敞的窗子大开,有些没精神的样子。“这夏天可真燥人啊。希望它赶快过去……”
原本并不在意的蝉鸣,在安静下来的时候也燥起人来。
江月默默地想着,希望一切烦忧都可以像这恼人的夏日一般,早早离去。
却忘记,夏天周来复始,烦恼也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