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幽幽萦绕在宫内的每个角落,五位绿衣宫婢整齐一致的列在一则。双手抬着翠盘,挨个儿过去,盘里放着宝蓝点翠珠钗、赤金宝钗花细、溜银牡丹珠花、白银缠丝双扣镯,还有红绿相间的双鸾点翠步摇。宫婢们一个个亭亭玉立,面露敬意,站在宫中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那厢,纤指握着银针形如流水,金丝舞动。帛绵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却因双眼处的空白而陡然失去灵气。
顾思语双眸垂敛,全神贯注的将银针落于凤眼处。身后两个宫婢一左一右,一人端着茶水,一人端着莲子糕静立不动。
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思语终于抬起头。收起银针金线,嫣然一笑。
“终于大功告成,先给本宫收拣起来,不日便用得着。”
顾思语起身,有宫婢立即将她扶至软榻,一人捏肩,一人揉腿,动作颇为利落。
端茶的宫婢早已将茶水送上,顾思语优雅的抬起茶盏轻呷一口,凤目落在宫门口垂手而立的小宫婢身上。
“刚才是谁说有要事禀告本宫?”
那小宫婢是才从洗衣坊调到思妃宫传话的,她经验颇浅,见有人来求见,便不论时辰的进宫传话。谁知她自个儿讨罚,都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双腿早已僵直,全身胀痛酸软。听思妃发话,赶紧强打精神跑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到顾思语面前。
“回思妃,漓国的令夫人求见。”
“嗯——”。
顾思语拖长音调,身子软软的靠在榻上。将宫婢递过来的雪凝柔肤膏轻轻涂抹于指尖,眉角微扬。
“有多久了?”
“回思妃,大概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从她进宫到思妃绣完凤凰,她硬生生的站了一个时辰,想来就有些后怕。要是自己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那结果,轻则五十大板,重则赐药而殒。
不过,旁边那五个送珠钗的姐妹怕更是寒瑟。据她所知她们已经站了有两个多时辰,这会儿怕是硬撑着,指不定待会就昏倒了。
小宫婢跪在下首,替自己擦了把汗,更替站在一则依然不敢动不敢说话的五个姐妹担忧。
“一个时辰算什么,让她再等半个时辰吧。”
顾思语又呷了一口茶,懒洋洋的回答。
那个贱人,差一点坏了大事。要不是她幼小时的无心之言,爹怎会把她送给无儿无女的赵大人做女儿,她又哪来那么好的福份。现在让她在外面吹吹风思量思量也好,免得她越来越不乖,长胆了。
小宫婢身子一滞,暗忖自己刚站过了,现在怕又要跪了。
顾思语乜了小宫婢一眼,又扫了一眼另五个送钗的宫婢,暗中冷笑:这群奴婢,不好好调教怎能为她所用!
冬末的夜凉意寒重,留念人间的寒风也乘着最后的时间肆意袭击。
顾思语坐在温暖的思妃宫,靠着柔软的凤榻,闲情逸致的吃着点心喝着温茶。隐约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的弧度。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威也做足了,这才漫不经心的、象征性的擦了擦嘴角。
“传令夫人进来吧。”
门外太监耳尖口快,朝宫内施礼,转首对着黑暗的人影道:“思妃有传,令夫人,请吧。”
不知是寒风刺骨,还是查觉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黑暗中的人影兀自一颤,僵硬的双腿缓缓移动。跨过宫门,压抑着身体的不自觉的颤抖,踏着细碎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顾思语下首,心中局促不安。
“滢儿见过小姐!”
下首,豁然便是被文熙王踢出王府的侧妃——滢妃。哦,不,现在应该是漓国的令夫人。
“哼!”
一声冷哼,顾思语双目拼出怒火。声音寒意十足,与外面的天气不堪上下。
“还知道我是小姐,嗯?还知道你的身份,嗯?怎么,哑巴了?还是不愿回答我?!”
璇滢吓得“咚”一声跪到地上,全身颤栗不止。
顾思语怒极而笑,走到璇滢跟前,围着她转了个圈。
“你的事只办成了一半,而后一半害得你小姐我亲自出马。你说,是不是你的日子过好了,学会了安心度日!”
璇滢跪在地上,双眼盯住身前的紫锻绣花鞋不敢动半分。
“小姐,滢儿知错了,滢儿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顾思语嘲讽一笑,“这么说来,本宫还冤屈你了!”
“不不不,小姐,滢儿不是那个意思,滢儿知道错了。”
璇滢急忙分辩,双膝跪在地上直往后挪。
顾思语看着她那惧怕样儿,脸上蓦然升起几丝得意,旋即放下了怒色,轻言细语。
“知错改了就好,小姐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我只是想警告你,这宫里宫外是非不断,你只身在外要小心警惕,切莫因一时大意而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你看,这次要不是我赶得急时拉住她,那蒙澈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她,咱们不是白费了一场心思。”
顾思语的轻言轻语,加上伸手将她扶起,璇滢一时感动不已,就差流下泪水了。
“小姐的关心让滢儿感激不尽,滢儿定当一生忠于小姐。”
“哎,别说这些话,你依然是赵大人的女儿,虽然赵大人已回乡耕农。但将来大功告成,小姐我还是不会亏待你的。”
顾思语暗自点头,这贱人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不急。
“说吧,那个痴情的傻君王如何了?”
返回软榻,顾思语饶有兴趣的问起了蒙澈的事。
璇滢听闻小姐如此一问,一下兴奋起来,她到思妃宫就是来报告情况的。
“小姐,澈王从沁心苑回宫后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很好,咱们该再添点火,不然她可不会屈服。”
顾思语玩弄着胸前的青丝,脸上光彩夺目。
见小姐心情大好,璇滢拍起了马屁。
“小姐,要不是你动作快,恐怕现在澈王还在选亲呢。”
摆摆手,顾思语难得谦虚。
“这也不全是我的阵布得好,主要还是两人心有灵犀呀。你说,要不是他们两人在街上见过一面,要不是她傻得跑进宫来,我即使去告诉澈王又有何用。澈王也不傻,光听我一面之词能信,光听你们扇风点火的话他能厚着脸去寻?即使他要去寻,那皇上允许吗?别忘了,皇上可是打算让我下毒,随便找个宫女送给他的。”
“这也许就是天意,小姐,看来老天也在帮你。”
璇滢凑到顾思语跟前,替她拿捏起腿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思语大笑,得意忘形:“这下好了,皇上竟然赔了夫人又折兵。这蔚兮蓝一去漓国,恐怕莫家会更热闹了。”
“小姐……”。
璇滢又要赞美一翻,小太监却传外面有宫婢求见。
顾思语立即闭嘴,朝璇滢使了个眼色。璇滢会意,不动声色的退到内厢。
进来的是名身着粉红色宫服的宫婢,粉衣宫婢乃太皇太后宫中专属,顾思语不由得正了正色道:“这么晚了,有何事?”
粉衣宫婢走到下首,只是略略欠了欠身:“顾大人在宫中与太皇太后闲聊,太皇太后说思妃近日操劳过甚,特让顾大人前来探望。”
爹不是出宫了吗,怎么深更半夜还在宫里跑来跑去的?
顾思语心中波谲顿起,脸上却露出前所未有的开心,并欲朝宫外奔去。
“真的?爹真的来看我了?”
粉衣宫婢脸色木然,点头称是,并道顾大人就在宫外候着。
这下,顾思语连想都没想就奔出宫外,不一会儿就扶着顾名进得宫来。
“思妃、顾大人,奴婢告退!”
粉衣宫婢朝两人施一礼,眼神划过宫内的站着跪着的宫婢,一脸麻木的退出思妃宫。
顾思语招招手,屏退了五位绿衣宫婢,又示意跪着的小宫婢退到一旁候着。
“爹,你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外面多冷!”
顾思语娇语连连,似是父女情深,实则心里有些冷意。
顾名打从见到这个女儿起脸色就不友善,甚至有些铁青。
顾思语久经磨练怎么不知其父来此的用意,更何况现在的她已有超越父亲的权力。即使是父女,她也不尽然喜欢看爹的脸色。
“思语,最近你都干了些什么?”
打从顾思语私自绑架蔚兮蓝要挟皇上起,顾名对女儿便有些疏远。他骨头还不算太老,不想陪着女儿折腾,更不想早早就归了天。
殊不知,他对女儿有了成见,女儿同样对他起了戒心。甚至对他根本就不屑一顾,他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在女儿眼里注定是失败的一方。
“爹,你看你,外面这么冷,先暖和暖和。”
顾思语岔过话头,示意宫婢弄个火盆端过来。
“思语”,顾名甩开顾思语的手,坐到了檀椅上,不领这个情,“爹劝你不可得寸进尺,太招摇不是好事。”
“爹——”,顾思语拖长声音,赖在顾名身前撒娇,眸中却有几分冷寂,“爹,你看看,女儿绣的凤凰好不好。”
拖起顾名来到刚完工的刺绣前,指着展翅欲飞的凤凰道。
“哼!”瞄了一眼五彩缤纷的凤凰,顾名脸色更冷。
“爹呀”,顾思语装着没看见,亲手将凤凰刺绣取下来,捧到顾名眼前,“你看看嘛,女儿花了好长时间才绣出来的呢。”
“是吗?我看没你花在别的事上的心思多吧!”
顾名连眼都没抬一下,转身背对顾思语。
顾思语眉梢已有了怒意,笑也僵了不少,话也生硬了不少。
“爹,你看这凤凰的颜色搭配……”。
“别弄这些没用的给我看,我没那个闲心。今晚我来就是要告诉你适可而止。”
“爹!”
顾思语将手中凤凰刺绣紧攒于手心,勃然大怒。
“她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告诉你,我迷途知返便不追根究底?是不是告诉你,我拿出解药,太子便可登上皇位,我依然是皇后,六宫之首?爹,你认为这可能吗?她的话可信吗?你不也一样曾经被劝告老还乡。要知道她是说得动听,唱得好听。她算什么,她那点手段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害我失去孩子,害我终身难以养育,我甘心吗?!爹,难道你为了一已之私,就让女儿放下一切让步吗?”
面对顾思语大逆不道的话,顾名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你个不孝女。太子不能登上皇位是你一手造成的……”。
“闭嘴。他登不登上皇位与我何干,难道他登上皇位我就能如愿以偿吗?不要说你不知道,太皇太后只当我们顾家是棋子,而她心目中未来的皇后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试想,我的皇后位能坐稳吗?你不也是想一手遮天,当初我下毒你不是也默许了。只可惜你年老气衰,又没法名言正顺上位,更不可能当着天下人的面篡位而已。”
“你你你……”。
顾名气得脸色刹白,皱纹纵横的额上明显的跳起几根青筋。
顾思语对顾名展颜一笑,仿佛修罗在世,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吗?爹,我尊称你一声爹,那是看在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的份上。我的事你可千万别插手,那样的话,将来你会好过一些。虽然你手握免死金牌,可是,太上皇说的话你确定听清楚了?要是没听清楚,女儿有兴致时再重复一遍。不过,女儿今儿个心情可不好。”
“你……你你你……哼!”
顾名被揭了老疤,胡子抖动了半晌,最后一甩袖袍怒不可遏的离开了思妃宫。
望着顾名的背影,顾思语笑得异常的狰狞:老不死的,迟早有一天我要你跪着求我!
回过头冷笑着坐上了软榻,淡泊的凭空问道:“刚才谁来过?”
小宫婢一直候在旁边,刚才的争吵她是听得清清楚楚,也吓得几欲昏厥。
一听思妃说话,脑中一转,顿时明白是在问自己,“咚”一声跪下,噤若寒蝉,全身不由自主发抖。
她听到的可不是一般争吵,要灭九族的,要掉脑袋的。
“嗯——”
拖长了音调,顾思语阴恻得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一般。
小宫婢又是一颤,立即咬着舌根道:“奴婢……奴婢……”。
“怎么?本宫的问话让你为难了吗?”
“思妃恕罪,刚才……刚才谁也没来过思妃宫。”
小宫婢吓得肝胆欲裂,手足冰凉,脑袋还不算太钝。
“知道就好,以后你就来宫中做事。对了,你唤着什么?”
“奴婢巧珠。”
“巧珠!嗯,好!”
顾思语满意的笑笑,抬手将小奴婢遣了下去。
巧珠背脊冷汗直冒,如获大赦,朝顾思语猛磕头,逃也似的退出了思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