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操奇计赢、囤积居奇,在池州城内乃至全国是个有名的奸商。我柳家的墙上至今挂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对联;我柳家桌上桌下谈论的永远都是每日利润总结的话题;我柳家结交的永远都是黑白两道的同行中人。
总之,我柳家从屋顶的瓦片到地上的石头都充斥着铜臭的味道。
所以当这个如同天山雪莲般脱俗纯白的蜀山派弟子说他与我家是旧识,而且还是关系笃厚情深义重的旧识的时候,我委实愣了一小刻钟。
我柳家何时结交过像冰一样清明,像玉一样纯洁的白莲花般冰清玉洁的蜀山派道长?
回府的途中,我将几种可能性在脑中一一陈列。
第一种,此道长是出淤泥染淤泥的一朵妖花,借蜀山派的百年声誉来我家蹭吃蹭喝的江湖骗子。
第二种,按他的年龄判断,此白莲花道长是我爹经商在外留下的野种,我爹顾及柳家颜面,将襁褓中的他打包送进了蜀山派。如今他长大成人,回来认亲。
第三种,此白莲花道长是我爹某结交好友的儿子,又或者是我娘某闺蜜的儿子,此次前来柳府,乃是遵照父母之命履行父母之约。
对于最后一种,我很伤情地想到了另外一层,我与此白莲花道长指腹为婚,从小定了娃娃亲,关于我丑陋不堪的容貌如雷贯耳,他是来柳府退亲的。
马车在夕阳的暮色中缓缓停在了柳府的大门前,我下了马车,又将蜀山派道长上下左右地细瞧了一遍。白开水似地声音稍稍温了那么一点:“多谢姑娘载贫道一程。”
我客气地笑道:“你我同路,我顺路载道长一程罢了。”
空色道长怔上一怔,半晌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柳小姐,你我也算是有缘人了。”他笑了起来,如同天上一轮明月,不染浊气,我顿觉搁在胸间的那颗热滚滚的心荡漾了。
如此美好的男人却是个道士,暴殄天物我所哀啊!
正在这时,柳府的管家通伯出来了,看到我与一名道长一同站在大门口说话,微微一讶,上前问我:“小姐,这位是……”
我有所思道:“通伯,快告诉爹,一位从蜀山来的旧识来拜访。”
通伯又是一讶,慢吞吞地朝空色道长看了一眼:“你是?!”
空色道长浮出了一丝微笑:“通伯,是我。”
通伯白花花的胡子登时一抖,两条老眉毛也扭成了一团,上下看了他许久,忽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迈着一双年老的腿气呼呼地走进了柳家大门。
我浮起一抹疑色,望了望离去的通伯,又望了望空色道长,只见他也不气恼,脸上依旧是素净淡雅的笑。
“柳小姐,请吧。”听语气,反倒他才是柳家的主人。
我走在前面,沿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爹一叠声的叫唤:“尧儿!尧儿……”
我俩同时停步回头,只见爹蹦着腿一路从廊道下朝我们疾步跑过来,在空色道长眼前站定,老泪纵横地抓了他的臂膀:“尧儿啊,你可算来了……可是,可是,你晚了一步啊!”
此情此景让我颇为心惊,难道他真是爹一夜风流之后的野种?依方才通伯对他的态度……绝对错不了!
我忐忑不安地问:“爹,他是?”
爹爹瞧也不瞧我一眼,依旧上演深情父子久别重逢的戏文。
“尧儿,并不是我柳家不讲信用,只是你怎么今日才来?绘儿她……已在一个多月前成亲了。”
我大惊,不是野种?难道我与他真是指腹为婚,定下了娃娃亲,此番前来是来退亲的?瞧方才通伯对他的不满,应该是不满他让我在闺中蹉跎了一年又一年,迟迟不来提亲……绝对错不了!
我小心翼翼地又问:“爹,他与我……”
爹忽然叹了一口气:“尧儿,你迟迟不来,绘儿年纪也不小了,我只好砸锅卖铁倾尽心力帮绘儿物色良人。你有所不知,绘儿她吃了很多苦头……”
爹一把鼻涕一把老泪,将我这几年来所受的屈辱和不堪统统说了一遍,将我说得凄惨潦倒,仿佛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闺女。爹口中吃了很多苦头的我站在一旁干干地笑着,十分尴尬,空色道长眼神幽幽地瞧了我一眼,万分复杂,甚至是愧疚。
我安静地杵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爹口中的我如何如何的凄惨,如何如何的可怜,说到激昂处,空色道长忽然问道:“柳小姐的夫君待她可好?”
爹一愣,我正要将心中的委屈如实说出,爹连忙笑呵呵地接上:“贤婿很好,很好。”
空色道长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如今柳小姐觅得如意郎君,贫道也放心了。贫道今日来,其实是想同柳老爷商量一件事的。”
爹这次愣傻了:“尧儿,你……说话怎地如此生疏客气?难道你真要……出家?”
空色道长点头:“柳老爷说得是,贫道已是出家人,不得儿女情长,今日前来贫道是来退亲的。如今柳小姐喜得良缘,贫道心中也很安慰。”
温水一般的声音,淡如空气的语气,我听了十分颓丧,他只怕他沾染了我的丑鄙,嫌弃我的丑,才借口推脱的吧。否则也不会迟迟拖到现在才来提及此事。
我很伤感,我曾经也漂亮过。岁月如梭,曾有多少七姑六婆、老弱妇孺赞慕我的美貌。世事变迁,我从美人胚子到俗恶丑女一路坎坷地走来,是何等辛酸。
本以为终于有了相公,不料却是一个打击,如今又被一个道长嫌弃,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老天不怜我啊!
我很愤怒,小时候到底是谁将我这朵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葩下了毒手!
“柳小姐怎么了?”
大概我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空色道长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
我将心一豁,一把扯下脸上面纱,把胸一挺,无奈我胸坦如平原,气势不够,气魄不足,我又将头一昂,大声对他说道:“我相公前几日出了墙,待我如糟糠之妻,道长你怎能放心!”
心中越想越伤感,越想越气愤,今日我拉也拉个垫背的,绝对不能让这个白莲花道长安心。
空色道长见我一张丑脸在他眼前嚣张地招摇,只是略略惊了一下,便迅速沉静神色,转而狐疑地看向爹,爹心虚地低头,半晌才点头。
空色道长许久不出声,我见他毫无反应,十之八九,会找个其他的借口推脱。
幸好道长是个有良心的道长,虽秉承道心,但也崇尚怜悯与大爱。他对我说:“柳小姐,是贫道误了你一生,贫道不见柳小姐幸福绝不回蜀山。倘若柳小姐一生不幸,小姐归西之时,贫道一定作法为你超度。”
我娇躯一震,颜面一僵。
他说什么?!瞧他长得和天山雪莲似地,想不到嘴巴那么狠毒!
我两眼顿时噼里啪啦冒出了熊熊怒火,本以为他会因为蹉跎了我的韶华岁月而内疚,定会豪迈说出他要助我一臂之力赢取相公的芳心,或者让我休了相公,他还俗娶我。
我怒气无从发,委屈无从说。
十分凑巧,却在此时,那个令我不幸福的祸首和他的姘头表妹出现了。他们二人一同从爹刚才走过的廊道里双双走出,我的眼神霎时如同两柄飞刀齐刷刷地朝那对奸夫淫.妇射过去。
感应到我凌厉的视线,相公看了过来,微微一惊,大概还从未见过我这般如狼似虎的杀人眼神。空色道长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毫无反应,倒是爹十分尴尬地叫了一声贤婿。
相公走到我们三人面前,斜眼都不瞧我一眼,只看着空色道长,问:“这位道长是?”
爹喏喏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来回看了看我和道长二人。
空色道长摆出他的招牌笑容,抢先答上:“贫道未出家前是柳小姐的未婚夫,如今道号空色。贫道听柳小姐说公子待她如糟糠,贫道虽已出家,但念及贫道与柳家的旧情,贫道对此很不满。”
我诧异,爹更是惊吓得双腿一哆嗦,险些稳不住脚,我与爹同时惊讶地看向他,还未料到他竟然有此一答。
只听他又缓缓道来:“公子,能结为夫妻乃是天定的缘分,既然你与柳小姐有缘千里相会结为夫妻,就应该好好珍惜。”
此话既有理,又仗义,我登时对他感激涕零,想来是我误会他了,嘴巴虽毒,但心还是滚烫善良的。
相公却不以为然,当着他丈人的面,当着我的面,居然就冷笑了一声:“娶她的又不是你,你怎能体会我的心情,既然这么不放心,你怎么不娶她?”
一刀捅入我的心窝,痛得我眼眶一湿,有些酸意。
空色道长的面色依然平淡如常:“贫道是出家人。”
相公又是一声冷笑:“出家人可以还俗。你也别假惺惺,借口罢了。”他身旁的表妹娇声接上,“表哥说得对,谁会愿意娶这个丑女,要不是表哥逼不得已,他才不会住在柳家不走。”
空色道长静神思索了下,忽对已忍得脸色发白的爹说道:“表舅,我可否在柳府住上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