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未能抚平所有的痛苦--灾难以及战争带来的创伤,人类的良知在这连绵不断的战火中被不断地撕碎,而又不断地缀合。我们所理想的那个自由美好的世界依旧遥遥无期……对于业已过去的一切,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我们的心态却先自平和了。既然一切都无可避免,那我们还徒劳地去许诺什么,争取什么呢?
记得,当年上山下乡到炎帝陵近侧之际,我就是这样的心态,无欲无求,还写了一首长诗,题为《被贬的天使k如今算来,已30年了。那时,不曾有多少不平之心。已经沦落到了最底层了,我是被挂上白符号押解下去的,已打入了另册,不可能有什么奢望,只求有个生产队把我收下,天天赤脚下田挣工分就行。偏偏,白符号与黑材料,竟无人敢问津,我就这样从一个公社到了另一个公社,从一架大山上了另一架大山,户口揣在口袋里,不曾有人敢收留我。而我也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不平。我甚至在浪迹之中,欣赏起山野的旖旎风光起来。
那可以让雨水洗出无数层次的绿:墨绿、黛绿、青绿、碧绿、葱绿、亮绿、浅绿、轻绿……也只能在大山中方可以有缘相识。那平飞在山腰、在茅舍上方的云絮,抑或雾霭,有说不出的温馨,仿佛那是安抚与慰藉你的一双母亲的软软之手。聆听山溪潺潺水响,瀑布的轰鸣,揉和在风声中与林涛中,你会觉得是儿时外婆在你耳边讲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还有山谷中的红蜻蜒、蓝蜻蜓、白蝴蝶、乌金翅……流淌下来的竹排、木筏……水中倒映的流云、清雾、炊烟……都交织在一起,让你乐而忘返。
时至今日,我仍在思念那里的一切,如果有一天,让我重返我曾浪迹的山乡,我也许就不再离开了。
流浪,永远的流浪,甚至持一本没打钢印的无效护照,从北美,到西欧,又到西伯利亚,足足绕了地球一个圈。
那次,我甚至可以不回来了。
可我还是回来了。
如同从炎帝陵所在的深山里回来一样,我从地球的每个角落走了回来,从北欧的冰雪中回来,从雾都伦敦的迷蒙里回来,从罗马斗兽场旁回来,从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回来,从太平洋的波涛中回来……
回来,不仅仅是对故园的眷恋,而是总觉得,我还有什么事没办完,有什么没找着。
是什么呢?
还是在湘东山区。炎帝陵近侧流浪之际,其时,我已不心存妄想了--不会再有一个生产队收下我了,没想到,有‘日,与一同浪迹的知青们遇上了一群本地的小妹子。说笑之间,知青们讲起我的遭遇,一位两眼如清泉般晶莹的小妹子,竟盯住我看了半天,一点也不懂得害羞,而后泼辣辣地称:--阿爸爱学生仔,上俚队上去。
大家一下子都愣了。
我也愣了。
--真能收下我么?
鬼使般差般,我竟跟她去了。
那时,不说我绝望了,连当日一直追寻着我的女友,也爬上了最高的山峰,连叫三声:“谭元亨死了!死了!”从而离去。可没想到,竟绝处逢生,居然有收留我的。
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还有一条是,她说的话,竟与我母亲说的一模一样,都是客家话。我母亲是粤北的客家人,而这里却是湘东。听起来分外亲切。
我去了,没想到,竟进入了一个客家山村,说的都是与我母亲一样的方言。只是他们不曾收留我,也就是说,没有让我落户,而是让我在他们自己办起的小学里当代课教师,教他们的孩子。那时,山里学校很少,很少……而那个年月,读书不仅无用,而且有“害”……
但客家人仍那么执着,视教育为本。
从此,开始了我的粉笔生涯。我先后在近十所中小学里教过语文、英语、数学、物理等,连体育、美术也教。暑假里,就去当泥木工,画匠,挑河沙,扛竹木……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个小戏,招工上了剧团,当上了专业编剧,又当上了作家。可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学校,与粉笔相伴。
“爱学生仔”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中。
这不仅仅是四个字,而包含有很深很深的意义。
对文明的渴求,对教育的重视,他们的价值取向,人格准则……一切的一切,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了。
的确,正如我在这本书中所写的,教育,也惟有教育,方可以越过权力、地位、金钱及种种功利的东西,把人类带出愚昧,带出野蛮,走向文明科学民主自由,以及社会公正,人道,正义,有一个确定的美好的未来。
也就是那时开始,我就默默许下了一个誓愿,为他们,为中国的教育,为客家人,写下一部理应在史册上有一席之地的作品。--我的心境,不复平和了。
于是,便有了近150万字的《客家魂》。
这酝酿了20年,写了上10年的长河小说,“千年景深”,是客家人自四五世纪大迁徙的悲壮历史;“百年展示”,是20世纪中国教育事业的风风雨雨,“十年聚焦”,正是今天“科教兴国”的奋发图强……
在21世纪来临之际,我完成了它。
一部作品的完成,也是一次思想的提炼与熔铸。
《客家魂》愈往下写,我愈觉得,在客家人的心中,与别的族群不同,他们总是有什么在激励着,规范着,乃至在召唤着,引导着,不屈不挠,要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呈示一种至贵的人格。
是什么使他们总有一个崇高的追求,总有明确的价值取向,总有不容置疑的道德规范,总有一种髙昂的精神?
我务必寻找到它!
是的,自小我便在客家母亲的儿歌声中长大月光光”、“读书郎”、“落水天”等童谣迄今仍能咬唱。我想,我之所以选择教育与文学,同自小母亲的熏陶是不开的。即便在“文革”那样无望的岁月里,母亲挨完批斗回来,叹息的却是孩子们不能再读书深造了。那时,连我也觉得母亲不可理喻,大学早就不招生了,还指望什么读书呢?
但母亲的为人,始终是一种典范。谁家有了困难,她是必要伸出手去帮上一把。从家里送出去的衣物,是必为家中最新最好的,一句话用旧用坏了的东西怎么可以送人呢?“谁要求上门来,家中没有,她就会出去借,千方百计借来,也是一句话“人家上门开口该是多难呀,能回绝么?”
我用在电视连续剧《客家女》中主人公的一句话,其实就是母亲常教诲的:“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要欠人家的,也不要让人家觉得欠了你的,你才会活得坦坦荡荡。”
不欠人家的,不难做到。可帮了人,却不要人家觉得欠了你的,这却不易。
但母亲却做到了。
这是做人的一个准则。
关于母亲,还可以说很多很多……
也正是从母亲身上,进而在“爱学生仔”的山乡,我一步一步地认识了客家人,走进了他们生活的世界,走进了他们的心灵……
是的,客家人凭的什么,在千年迁徙,万里长旋之中,无视大自然的狂风暴雨,冰霜雹雪,不畏丛莽激流,崇山峻岭,不仅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开拓了新的家园,而且仍继续往前挺进,越过汪洋大海,足迹遍及全球,从而在中国,在世界,成为一支特立卓行的独特的民系?他们又凭什么,在近现代中国冲天一啸,从而改写了一部中国的历史--从太平天国,到辛亥革命,从土地革命,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客家人为我们中华民族所立下的历史功绩均彪炳于世!仿佛历史正降大任于斯人!
他们又凭什么,一下子推出了诸如袁崇焕,洪秀全,孙中山,朱德,胡耀邦,叶剑英等历史伟人,一下子推出黄遵宪,郭沫若,陈寅恪,韩素音以及众多的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这样的科学、文化的大师级人物?
他们为何能坚守住自己的文化边界,把悠久的中原文化予以再造,从而吸纳、兼容不同的文化,使自己永葆青春的活力,朝气蓬勃地去创造未来,而不曾老化、腐朽、固步自封?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沦丧里,又怎样去寻找或者重新确认生存的价值与意义,从而维系一种人类精神的不坠与激扬,求得超越时空的民族性的重铸与净化?
他们仿佛有着一种天生的使命感。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在引向一个答案,或者说,根本只有一个答案!
正如我所感觉到的,在客家人的心灵中,都同样拥有一部千七百年以来业已写下的,或者说,用他们的血泪与汗水,用他们的浪迹与命运所写下的视作行为准则、道德规范、价值取向的圣典!
是的,一部心灵的圣典!
我需要寻找的,正是客家人心灵中的这部圣典!
在《客家魂》漫长岁月的写作中,我一步步地走向了这部心灵的圣典!
正是有了这部圣典,客家人的形象,一下子在我面前站了起来!
是那么高大,那么闪亮!
这是中国精神生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是华夏文明史上一座高大的山峰!
历史是心灵的外化,心灵是历史的内延,我们走向心灵,惟有通过历史;我们了解历史,惟有叩问心灵。是漫长的,千年与万里的历史,铸造了客家人亢奋的、崇髙的心灵;也正是这伟大的、聪慧的心灵,在创造着新的灿烂的历史篇章。拥有历史,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是人性的需要,只有动物,才不需要历史,才不可能有一颗神圣的心。历史,本就是人类挣脱兽性、消解蒙昧,走向真正的、完全的、大写的人的记录。
走向一部客家人的历史,客家人的文化史,寻问客家的“源”与“流”,却不是简单地作一个编年史式的交代--历史不是陈编故纸,历史本身也有一颗活的心灵!我们了解历史,正是要知道自己,失去历史,我们对自己也就一无所知。
所以,寻找客家人的圣典,正是要找出客家人历史里活的灵魂,那颗永远在搏动的宏博的心……
否则,我们怎么理解客家人具有何等豪迈的历史的主动精神,以天下为己任,所载有整个我们民族的传统并在不断地更新再造?
他们,是这么坚信--
趴下,只会被踩断脊梁,
行进,方可扛起一肩风雨。
从而铸造出一种独特的、伟岸的人格,去迎击一切横逆、暴虐与灾难!
他们,就似一副对联中所说的--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处处非家,处处是家,敢于在蛮荒之地上种出嘉禾茂卉,在台风封锁的海岸开拓出港埠,无处不萌生,无处不挺立,如同不灭的凤凰,高髙地飞翔!
他们,永远是那么热情如火--无论是对于历史,还是对于人类,具有一种广博的、无私的爱。他们的美德懿行,总是成为周遭的典范,足以感化、慑服一切,所向披靡。
他们,是历史的骄子!
而历史,也因他们而光辉。
就这样,在《客家魂》漫长的写作中,我寻找到了这部客家人心灵中的圣典!
于是,我便把它写了出来。
本来,这只是一部无字之书,不少意义,尽在无言之中,把它外化了,写了出来,自然会损耗不少,漏失不少。然而,一种冲动,一种不可抑制的激情,促使我不由自主地把它写了出来,不管它怎样不完全,不尽人意,可总归是写出来了,奉献在了客家人的面前,接受他们的审阅但愿有一天,能使它更圆满一些,完美一些--那时,才算是真正地找到了它,认识了它。
找到了它,心境也就又一次平复了。
我想,尽管它被称之为“圣典”,却希望人们能用一颗平常心来对待它,而不要寄望过髙--那是要失望的,它毕竟达需要修改,补充,进一步地完善,这才可能完全地托出一个民系的丰姿。同样,也不必过于苛刻,它只是一块璞,尚须不断琢磨,抛光,而这,维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
平常心,可以说是一种祥和的吉兆。
我们走过太多的极端,从而导致无休止的争斗,付出无谓的牺牲,已有的教训刻骨铭心,是不可以再重复了。学术上的定于一尊,也同样是这样极端的遗传,最终也会扼杀了一切的生机。
悟性总是面对过去。太多悟性的客家人,以至有人称他们只是属于过去--或许,他们是太执着于过去了--过去的苦难,过去的荣耀,过去的建树,从而不太在意今天与明天。而别的民系,则被视为拥有今天和将得到明天。当然,这话并不见得就那么准确,客家人今日也在奋起迎接时代的挑战。但昨曰的民谚,一样发人深省:
客人开埠广人旺埠潮人占埠这也一样是历史的悟性。为何在过去,客家人在一片蛮荒之地“开埠”后,却不能把那里搞得风生水起、兴旺发达起来,并牢牢地扎下根呢?
是他们又太急急忙忙再奔向一个新的地方么?
并不尽然。
当然,南方的三大民系,如今处于一种更大的融合过程当中。曾是客家人的祖居地深圳,不一样兴旺起来、风生水起了么?在今天,要严格划分出各自的文化边界,也已不是易事,相信互相之间都能取长补短,不断地完善自己。
其实,在今日世界,这种融合,也许正在更大规模地进行。尽管苏联解体了,东欧阵营解体了,解体后的地方,战争仍连绵不断,但是,从整个的趋势来说,融合却是不可阻挡的。欧共体的出现,申根协定的签署,那么多个国家开放边境,1999年,欧元又正式问世--个大欧洲同样不可抗拒。
我在国外讲学时,不少学者正在组织一个又一个学术会议,主题便是国家认同问题。可不,连货币都统一了,以后,怎么确认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奥地利人……他们问我,在东方,在亚洲,在中国,也会出现这样的“确认”问题吗?
我当时没能回答他们。
中国太大了,当得两三个欧洲一无论从面积或者人口而言。我们13亿都是中国人,用不着确认,无论是大陆、台湾、港澳,谁也不会有异议,除开极少数外。
可是有必要去确认客家人、广府人、潮汕人么--在南方这个最大的移民省里?
一下子,这个问题竟又矗立在我们面煎!
确认又是为了什么?
一种文化流传是不会连根拔掉的,哪怕它所滋生的土地上已是一片废墟--“灵魂将萦绕着灰土”,决不会寂灭。世界也正因为这样才丰富多彩,才成为其世界!
这,也许是西方学者急切要“确认”的根本原因吧。
尽管他们把这种“国家认同”说得玄之又玄,可我分明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他们未免杞人忧天。历史孕育的一种久远文化,断无迅速寂灭的可能,世界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变得单色与黯起来。
同样,作为客家文化,也将作为一束亮丽的永开不败的鲜花,成长在中华文明的百花园中。
由此,这里便有理由采摘一束,献给关心它的人们。
而不是因为它将要消失。
是因为它不会消失。
--也许,这也是触发我最后完成这部《客家圣典》的一个因素吧。
很感谢热心的读者,这部带有学术性的着作,在初版一两个月便迅速销售一空,第二次印刷后又很快告罄,现在,经过必要的修改、补充与整合,又再出新的一版了,这对我是一种最大的安慰。
所有的痛苦、屈辱,也都得到了补偿。
不过,我们企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能够将它重新写过一次,把所有读者所提出的意见吸收进去,使之更为厚实与完美。因为,客家人仍在不断地行进中,开创出一页又一页的新的历史。
春秋代序曰月不淹一万里走过来一万里走下去啊,永恒的客家之旅!
历史曾因客家人的拼搏而辉煌,
未来也将因客家人的希冀而壮丽!
今天是过去的终结,也是明天的开始,让我以这部《圣典》,为永恒的客家之旅一壮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