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关于死亡与“照看灵魂”的高尚生活的论点的通俗化,就是后世的禁欲主义和宗教苦行。基督教的教义在很多方面继承了柏拉图的不朽论,僧侣阶层离开凡俗社会、弃绝人间快乐的苦行生涯,以便照看自己和众生的有罪的灵魂,在短暂的生存范围中充分实现永恒的善的生活,向死而生。
于是,一个人如果在死亡来临时表现得懦弱,那么他就不是真正热爱智慧的人,而是一个爱肉体的人。哲学家的标志就是非凡的勇气和坚强的对物质欲望的自我克制,但与单纯无知的人不同,真正的美德不是牺牲世俗的快乐去得到比较多的快乐。只有智慧才是真正的收获,所以一个人们眼中有德的人如果没有知识,那么他的德行不过是出于习俗,既不牢靠,也不高尚。
柏拉图的理念论提出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划分。如前所述,自然界中个别对象是理念的复制品,则二者的关系该如何理解?理念的纯粹、完善和不变的原则对不完备和永远变化的感官世界起什么作用?这里存在另一种基质,它是构成现象世界的基础,它是不真实和不完备的非存在。事物有实在性,全部来自理念,而同时同一名称的许多不同对象的差异和不完善,乃因非存在而引起,它是盲目而无理性的必然的原因。所以就有精神和物质两种要素,精神是实在,是宇宙中法则和秩序的要素,而物质是第二位的、无理性的、顽强的力量,是精神不驯服的奴隶。显而易见,柏拉图哲学的这一部分表明它是唯心主义或唯灵主义的,彻底反对唯物主义和机械论。他后来在《蒂迈欧篇》中,试图说明自然的起源,提出一种宇宙生成论,其中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是对苏格拉底以前的希腊自然哲学的一种综合发展。《蒂迈欧篇》曾被西塞罗译成拉丁文,连同查尔西迪尤斯的评注一起,经历了“黑暗时代”,是中世纪唯一一篇为西方人所知的对话。在十三世纪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和自然科学著作重新出现以前,这是西欧影响最大的一部希腊哲学著作和自然科学的总纲。它在哲学上并不显要,但机缘使之成为一篇具有相当历史地位的对话。
据柏拉图介绍,蒂迈欧是生于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声名卓著的科学家和政治家,在其毕达哥拉斯数学学说中杂揉了恩培多克勒的生物学和医学。这篇对话首先由苏格拉底重述《理想国篇》的前五卷作为导言,从而展示了一幅优良社会的图景,但是他不能“使社会中的人物行动起来”,因为他毕竟没有政治生活的实际经验。接着发言的克力锡亚斯是三十僭主时期同名执政者的祖父,亦即柏拉图本人的外曾祖父,他讲述了雅典人打败传说中的大西岛的英雄事迹,随后,蒂迈欧就叙述了世界的生成与人类的产生。
不容置疑,人们从没有足够地认清柏拉图与希腊和雅典的关系。希腊的语言、希腊人的思想和行为、希腊的艺术、政治、希腊的神明,都是柏拉图亲身经历过的。要弄懂柏拉图的那些哲学家们也不可能得到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的大力帮助。希望弄清那个时代的柏拉图的伟大功绩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梦想。被我认为是柏拉图哲学的中心的理念学说大约起草于公元前390年到380年之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试图解释过理念学说产生的时代背景。即使有人曾有过这样的企图,但也未能如愿。
如果人们从柏拉图对他自己那个时代的意义方面去理解柏拉图,还能够希望弄懂一些事情。人们知道,柏拉图在舒拉古斯的一次奋斗毫无结果,没有人否认,柏拉图身边的政治情况更是糟糕。在雅典他没有什么名气,充其量被看成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怪人。他与这个城市的表面关系也是气候性的,很多时候他都在旅游途中,即使回到家中他也不会待在房子里,而是照看他的田产。因此在雅典柏拉图被看成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拘谨人,学园则被看成是一个祭礼团体。从他那个时代或者从他对其时代的意义的角度解释柏拉图同样也没有许多东西期待。
在两千多年历史中,对柏拉图的诠释已经形成固定的观念。首先确定了三个重点:柏拉图学说的中心在人文学说、科学学说和国家学说中。按照我的见解,每种可能诠释的前提必须结合两个准则:一是使其学说成为重点的一系列事实,二是学说的历史作用。鉴于这种见解,我认为科学学说足以是最重要的,而国家学说,还有人文学说相比不怎么重要。
如果首先解释人文学的意义,没有人会否认,柏拉图这个哲学观念始终受到关注。文艺复兴时期对柏拉图的爱戴正是源于人文学。在现代,维兰莫维兹、莫伦道夫的对柏拉图的诠释可以是一个伟大的榜样。这部诠释地地道道受人文学的影响,但有一点值得怀疑,今天人文学对于评价柏拉图是否还与从前一样的重要?
在此阐述国家学说的问题。这一学说常常被看成是柏拉图哲学的中心。人们甚至敢用这样的措词,柏拉图喜欢论述国家而且只论述国家,他原本只是违心地当了哲学家。按盎格鲁撒克逊的见解,柏拉图是由于他的国家学说而显示出重要性,因为《理想图》的十卷书和《法律篇》的两部柏拉图的重要著作都涉及到国家。《理想国》中描绘完美理想的国家形式,而《法律篇》中主要为国家提出切实的建议。两部著作的共同之处就是从哲学的观念提出国家的设想。人们不禁会问,按照柏拉图的这两部伟大的著作,国家是否真的实现了它的富有和理想之境呢?也许由于这个原因在盎格鲁撒克逊近几十年的对柏拉图的诠释中越来越着重地强调知识和科学理论的重要性。而罗曼·古内特所著的《柏拉图的知识理论》一书使其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此书清楚地解释了柏拉图的知识学说。
泽被后世
知识系统化通常不得不以思想的停滞不前为代价。柏拉图对构造思想体系不感兴趣,对他来说,秉着向善求真的信念,无时或止地享受思辨的乐趣,有条理地从事创造性工作,远胜苦心孤诣建造一个精致而僵死的思想体系。实际上,在他的对话录中也可以看出他不止的追求,例如很多对话录就某一问题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讨论之后,并未达到公认的和一致的答案,结果本身永远无法达到原型的完美无缺,柏拉图只是告诉了后人,我们在思考什么,如何思考,以及可能的答案是什么,再进一步的修改起点在哪里,等等。
在长篇累牍的对话录中,柏拉图不仅是一个哲学家和论辩学家,而且表现出了伟大戏剧家的天才和诗人、神秘主义者的魅力。他以罕见的程度把逻辑分析和抽象思维的巨大力量,同令人惊奇的诗意的想象和深邃的神秘情感结合起来。除了晚期的对话以外,苏格拉底都是主要的发言人,表现出他独有的鲜明特征,柏拉图本人则游离于对话之背后,以其技巧操纵着一幅幅精彩的场面。是柏拉图使苏格拉底获得了他在历史上目前的地位,这是受惠于他的学生最好的回报。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则体现在后期的著作中,不倦求知之心,千秋可鉴。
与专业化时代的哲学家不同,柏拉图的时代是一个人可以在他感兴趣的领域投入精力而有所收获的幸福年代,苏格拉底在作士兵的时候可以研究物理学,柏拉图本人则不仅是后世意义上的哲学家,他所追求的善的生活,不仅有今天的伦理学的意义,更有求索物理世界和理念世界的终极情怀,对他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学科是数学。在他的影响下,从学园创立到以后亚历山大时期诸学派兴起之间,几乎所有的几何学成就都与阿基达米学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柏拉图自己的一生中,他见到了博大精深的欧几里德几何学体系的准备阶段和渐渐形成,也体会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数学中严重的逻辑缺陷,对算术学自身进行了修订从而保持了几何学与算术的平行。柏拉图认为,“点”没有自己的量值,而是有量值(长度)的直线的“开端”,因此,算术中与点对应的不是1而是0;点通过流动——而不是增加或积累——变成直线或曲线;数的级数不是由各单元加在一起的,3不是“一个2加一个1”,而是“紧跟在2后面的整数级数的项”,所以没有数的形式,每一个数本身就是一个形式,而整数的有次序的数级不是一个形式,而是一系列的形式。数学是柏拉图心爱的领域,也是以后亚里士多德对他进行批评的一个根源。
柏拉图兴趣无限,精力充沛,他活跃的思想和开阔的视野为他的思想继承人留下了极大的活动空间。在柏拉图身后,留下了一个桃李三千,硕果累累的学园和一个历史悠久的柏拉图学派。最初执掌学园的是他的外甥斯彪西波,继之以色诺克拉提和波莱莫,直至公元前247年,这一时期被称作老学园,承袭了柏拉图晚年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思想,认为理念就是数,而且注重伦理学的研究。从克拉提的继承人阿塞西劳斯开始,蒂孟的怀疑主义在经过一些改造之后,被代表柏拉图传统的学园接受下来,在其后的两百年中影响了整个学园的思想和气氛,带来了一种论辩的机敏和对真理的漠然。第三期的学园在公元前二世纪由卡尔内亚德建立,他用聪明破坏了一切严肃,他在罗马的青年中获得了拥戴,却更多地沾染了希腊式的放纵和轻率。在他身后不久,学园就从怀疑主义转向斯多噶主义。在多灾多难的公元三世纪中,普罗提诺把注意力从现实转向一个善与美的和值得献身的永恒世界,作为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他的学说和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在十三世纪阿奎那推崇亚里士多德之前是基督教神学思想的正统宗师。
柏拉图具有高贵的气质和派头,鄙视一切卑下的东西,他在学园中倡导开放的学习和宽容的心胸,在他的弟子中,就有一个在学术理趣、思想体系和个人性格等方面与他极不一致的亚里士多德,然而却在学园的良好环境中成长为与乃师并峙的伟大的思想家。在这个意义上讲,柏拉图是一个优秀的教师和成绩骄人的青年导师。放眼同样曾在公元前五世纪开始经历思想史上辉煌期的东方人,同样有人才辈出的丰收,同样有思想竞进百舸争流的灵气逼人,但最后,曾经鲜明动人的学说被摆上了祭坛,夫子成为不可逾越的万古典范和僵死的偶像,世世代代的志士皓首穷经,只是要为祖师爷的几本旧书增添又一份注释。用神圣的光环窒息曾经独立的思想,这是治术的高明,却是文明的悲哀。对比亚里士多德“我爱我师,但更爱真理”的平静与忘我,今日苦苦探寻为什么是西方最终垄断了世界的不服气的东方人,或许能够放弃无意义的过于泛滥的民族主义和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把对人的机智换作对事的执著,而追寻真善美的至高目标。
公元前360年以后,柏拉图的生活就其表象而言极为平静,没有任何可靠的记录描述他的经历,有一两个传说也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他一定是在热爱他的学生中愉快地生活着,思考着,像苏格拉底那样作学生的导师和朋友,他的爱好无拘也无束,他的追求至死不休。
记忆中仿佛还在雄心万丈的青年,要建功立业,征服世界,而后在红尘中打磨到中年,于名于利,薄有积蓄,似足以弥补灰白的双鬓与拍翅而去的青春,却难按捺心底的苍凉,不知不觉间宁静的生命之河就走到了丧失其存在的入海口。如普通人一样,柏拉图必定会觉得一生是如此匆匆,均匀而无情的时间流逝而去,却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在纷杂的现象背后若隐若现,但他更渴望在天堂里作一个悠然自在的灵魂,与朋友师长共赏最完美的真实。他知道肉体的限制既不曾拘束他的灵魂,也不会局限后世无数爱智的心。
有一天,80岁的柏拉图被邀去参加他的一个学生的婚礼,一起共享欢乐的时光。盛宴持续到了深夜。但他毕竟年老了,疲倦了,于是退出欢歌欲狂的人群,就歇息在一旁的长椅上。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去叫醒他时,发现他已经进入了永远的沉睡,留给人们最后的安详和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