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一片黄色的花海温柔地蔓延,花海的中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被大树支架在中间的小巧木屋。
这儿是宋令箭打猎时的暂歇地,有时候打猎太晚,她也会在此过夜。这里是宋令箭千挑万选,背湖朝林,所以景色特别秀丽,也非常清静。不得不赞叹宋令箭的眼光,她总是在不好的东西里挑出好的,在好的东西里面挑出更好的。
不过现在,一切美景现在看来,都是黑白。
细软的小黄色在他们脚下溅起一片碎瓣,对面的一个小树林里,隐约站着一个深色的人影,僵硬得几乎与这片树木融为一体。
长木牌,无字墓,一把黄土阴阳别。
双目垂,樱唇闭,几分悲绪无人知。
宋令箭已为十一郎竖起了碑,燕飞仔细又惊恐地要去看木碑上的字,但木碑上却没字。
至少简单明了不是么,就像它的名字,十一从何而来,除了宋令箭,无人知晓。
韩三笑盯着墓碑,眼里有着难解的情绪。
清晨的山中雾气仍在,身边两个面无表情的如朽木般站立的人,还有一个过于简单的坟墓,燕飞突然感觉到万分惊恐,这种惊恐甚至盖过了悲伤,她想起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梦里就是这样,站着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个人,还有一个孤独的无名墓碑。她一直都以为,这个墓碑下躺着的会是另一个她至亲的人。
梦境成真了,虽然墓碑下躺着的不是她一直害怕死去的亲人,但却是宋令箭至亲至近的朋友,她的心纠得更紧了。
她拉着宋令箭,宋令箭的手冰极了,手上全是冰冷的泥土,指甲缝处也破了好些处,应是埋葬十一郎时碰出的伤痕:“宋令箭,你别这样,我害怕,你的手疼不疼?包扎一下好吗?”
宋令箭仍是垂着眼睛,睫毛覆盖了目光,没有任何情绪的透露。
她在用她的方式悼念,用她的方式积蓄仇恨。
燕飞忍不住痛声大哭,韩三笑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她感觉到韩三笑缓慢的心跳,起伏的胸膛,却感觉不到他无所畏惧的生命力。
“打盆水,帮她清理一下伤口。”韩三笑拉着燕飞回到木屋。
燕飞动作缓慢地在杂物间里找伤药,韩三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小林,看守着那个灵魂都冰冷的人。他听到燕飞在小厅中哭泣,看到架边上十一郎的一些用物,不禁也湿了眼眶。
燕飞准备好了东西,正要外出,韩三笑却拦住了她。
“我来吧。”他接过燕飞手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怎么安慰她?”燕飞悲伤地抹着泪,这番模样,只会加深宋令箭心中的利刺。
“什么都不要办,也不要哭,忘记十一郎死的事实,当他去了别的地方。”韩三笑面无表情道。
“去了别的地方?……可是他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做不到这么狠心,做不到……”
“你必须要做到,你若不站着,怎么扶起倒下的人?”韩三笑咬牙切齿,心中疼痛至极,他也有情,也将情义放在心中很高的地方,怎能忘记伤痛站得像个没事人?
“我真傻,我还经常将自己跟十一郎比,觉得他在她心里,比我们任何人都重要,却没有发现,其实他在我的心里一样重要。以后再也没有谁跟进跟出地守着我,再也没有谁跳着要吃我给的肉骨头,再也没有……”燕飞泣不能声。
再也没有谁,陪着宋令箭无数个披星戴月的日子,再也没有谁,成为宋令箭灵魂的伴侣,再也没有谁。
韩三笑道:“我知道有时候宋令箭是很难伺候,但现在非常时期,不管她怎么任性甚至孤僻,你都要守在她身边,绝对不要提十一郎,也不要提报仇,知道吗?”
“是谁害死了十一郎?为什么?”燕飞眼里突然闪仇恨。
“忘记,可以吗?这几天她不会下山,你也不要提山下那个男人。”
燕飞点点头,用心地记下,这个时候,她无暇再去吃谁比谁了解谁的醋,她要好好站着,好好地扶起宋令箭。
“她会不会就这样,再也不回来了?”
“宋令箭不会倒下,她只是偶尔累了,停一停,想一想,等她回过神,会有人为一切付出代价,痛不欲生地付出代价,但这不是我们过问的事。”
燕飞迷惑,太深奥了。
“山下的人也许知道十一郎出事的事情,若是问起来,你可以不用理会,”韩三笑转头看了看宋令箭,放弃了某些想法道,“你生意事多,有事了让夏夏多帮忙,她很机灵,她会像你守着宋令箭一样守着你。”
“我知道的。”
“还有,夏快末了,你要保护好身体,一咳就要去看大夫,要喝药,知道么?”
燕飞只是点着头,心中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总觉得韩三笑怪极了,好像在交待什么遗言似的:“干嘛跟我说这些,你不是一直会在么?”
“我当然会在。只不过,事情发生了,我也需要时间休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韩三笑显得很忧伤,好像要去做一件他十分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重要的事。”
“有多重要?”
韩三笑坚定地说:“很重要,就是了。”
燕飞泪眼朦胧,无心解读韩三笑的眼神与心事。
而宋令箭却轻转过脸,目光透过披散的发丝,阴森森地盯着韩三笑,好像她已经知道了这所谓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事情一样。
韩三笑也盯着宋令箭,他们没有眼神的交流,却好像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想法。
“无论怎么样,不要放弃她,扶起她。”韩三笑坚定道。
“我不会,你也不会的不是吗?”燕飞紧紧拉着韩三笑。
韩三笑坚定地点了点头,伸手拭了拭她的眼泪,燕飞感觉到韩三笑的手心温暖润滑,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却不难闻。他是个半夜倒夜香的,为什么他的手会这么润滑?会有这么奇怪好闻的味道?他所谓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他要,去哪里?
四天四夜,宋令箭一直一直不动地站在十一郎的墓前,所有的生命迹象都从她身上抽离了,仿佛站在墓碑前的只是一个空荡的躯壳,七魂六魄早已随十一郎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任燕飞怎样哭求,她对这世界都没有任何留恋。
她一直这样,如同雕像般站着,好像没有血流的流淌,没有脉博的跳动,没有呼吸的吐纳。
燕飞本以为,在这种艰难的时刻,至少还有韩三笑可以依靠,可是韩三笑再也没有出现过,自他说过那句话,那句“照顾好宋令箭,直到她回来,也直到我回来”,赖皮的韩三笑再也不见踪影了。
或许就这样,不知他何时来此处,更不知他何时会回到此处,可能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没有悲痛与思念的地方,这样一去不返了。
她恨韩三笑,他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在这种时刻逃避,将所有的痛苦交她一人来承担,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为她添衣,为她挽发,为她生火取暖,山上的夜那么冷,林间时而有走兽行动的声音,她怕得灵魂都在发抖。
她的眼泪已经几乎流不出来,脸颊反复被泪划过,也早已疼痛不觉。
“飞姐,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宋姐姐,不会有事的。”夏夏把送来的饭菜放下,担忧至及地看着她们。
燕飞勉强地挤出一个笑仍:“韩三笑呢?有见到他没有?”
夏夏忍着泪轻轻摇了摇头,转开话题道:“飞姐,你吃点吧,你要注意身体呀!”
“我吃不下——”燕飞舔舔干裂的嘴唇,抬头看看风雨不移的身影,“她可以不吃不喝,那我就陪她一起。”
“宋姐姐她会好的,她比谁都坚强。飞姐你不一样,你的身子一直不好,要是连你都倒下了,那我怎么办?宋姐姐怎么办呀?”夏夏声音已经颤了,险些就要哭出声来。
燕飞只是点了个头,她不想夏夏看到她流泪的样子,转过头道:“你先下去吧,如果见到韩三笑,你让他上来。”
夏夏把昨天没有动过的饭菜收拾好,安静地走了。
就在夏夏走后不久,燕飞倒在了只有宋令箭的小林里,而宋令箭像个孤魂野鬼,只是那么漠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