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他在追杀明王的途中遇到了“故去十二年”的长公主静香,她拼尽一身功力动用乾坤阵将中洛两州隔离,要他发誓不许再对自己的手足下手。幼时他曾在出尘子门下呆过,对这位长姐十分敬重,他虽然对待亲情冷淡,但和长姐却十分亲昵,面对长姐的临终嘱托他不得不点头。
明王逃去了洛州,此生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且他的势力几乎已经被自己连根拔起,殷家倒了,宁家也没落了,剩下的虾兵蟹将也不会再翻出大浪来。太子之位牢牢攥在手中,至于四弟夏侯晔,一个异族女子所生,根本对他构成不了威胁。如此他便带着明王饮鸩而亡的消息返回了京都。
京中势力经过这次清洗,大臣们再也没有异心,他这才有了做太子的感觉。不过父皇依然对自己冷漠寡言,有时候病着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也不愿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他因为明王的叛乱伤透了心,病的更重,建仁三十八年年底,他缠绵病榻已经半年,这半年他奉旨监国,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朝中大部分权力,只要父皇殡天,他便是下一任皇帝。
这期间,父皇曾秘密召见了出尘子门下的宇珩,也就是他的师兄。每次见他时都是秘密进行的,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夏侯昀心中担心是明王的事情败露,父皇查出端倪,几次暗示宇珩想问个究竟,但是宇珩却避而不谈。
建仁三十九年终于在阴沉沉的雪雾中到来了。
这年天很冷,建仁帝已病的浑浑噩噩,但还是坚持没几天就召见宇珩一次。夏侯昀终于没有忍住,暗中将宇珩扣下,软禁在东宫。不管是他知道了也好,还是不知道,他实在等不下去了。
这种煎熬他已经忍受了八年,距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他不想出任何差错。既然父皇还在犹豫,那么这一步他要自己跨上去!
那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大雪初晴。经过缜密的部署,夏侯昀端着汤药步入盘龙殿,送父皇最后一程。
建仁帝已病入膏肓,睡得浑浑噩噩。前几****还曾召见宇珩,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召见宇珩了,等他登基,那些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厚重的帘幕遮不住浓烈的药味,建仁帝嘶哑的呼吸声或浅或重,他的两鬓已经白透,眉头深锁,颧骨高高耸着,看上去形容枯槁。记忆中的父皇是那么高大威猛,儿时他带着自己骑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晃三十年过去,这份温馨的回忆却分外清晰。
“是谁……?”建仁帝问道。
夏侯昀慢慢靠近,轻声道:“父皇,是儿臣。”
他扶着建仁帝坐了起来,又将被子盖好,这才恭敬地站在榻前。
“你怎么来了?”
夏侯昀淡淡道:“儿臣担忧父皇的身体,所以过来探望。父皇您觉得好些了吗?”
建仁帝不耐道:“朕无恙,你去吧。福禄--”
福禄是跟随建仁帝五十多年的内侍,夏侯昀继续道:“福禄年纪大了,儿臣怕他不能好好照顾您,所以给您安排了几个机灵的小太监。”
建仁帝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虽然浑浊,但其中的威慑尚在,夏侯昀强迫自己直直迎上,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坚决。
“你果然是翅膀硬了,连朕身边的人也敢动了。仲衍,你长大了。”
仲衍,他的字。弱冠那年父皇亲笔所题,只可惜他只在父皇赐字的时候听见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多么讽刺?!
“父皇,您累了,喝药吧。”
双手恭敬地将药盏奉上,他俯首不再看他最敬爱的父皇。
手中一道力量扫过,药盏掉在厚软的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黑色的药汁将地毯染的十分丑陋。夏侯昀默默退到一边,眼角处,建仁帝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然而久未活动,下一秒他便滚落榻前,十分狼狈。
夏侯昀静静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丝丝不忍与恐惧。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自己父亲啊,虽然这十年他从未善待过自己,甚至从未关心过自己,可是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是无法抹掉的。他真的忍心下此毒手吗!
待回过神,他已经不由自主将建仁帝扶了起来。
经过这一折腾,建仁帝喘的越发厉害。夏侯昀给他倒了一杯水,便默默抚着他脊背顺气,心思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父皇的脊背已经佝偻,小的时候自己也曾伏在这里看过皇宫四四方方的天空,也曾在父皇的怀中撒娇,那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们父子坐在一起连话都没得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昀儿,你恨朕。”建仁帝缓过气,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夏侯昀摸摸自己的脸,道:“有这么明显吗?”父皇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想再伪装自己。
建仁帝苦笑:“朕还没那么糊涂……朕是挨不到明天早上了。昀儿,你的确适合成为一代君王,朕没有看错你。”
夏侯昀皱眉,冷笑道:“父皇若是说真心话,儿臣惶恐。这几年因为父皇,儿臣如履薄冰,实在没觉得父皇事看好儿臣的。”
“咳咳……”建仁帝掩唇咳了几声,放下手时,唇角已是一片殷红。他抬袖擦拭,看着夏侯昀年轻的面庞,重重地叹息:
“昀儿,你虽有帝王之才,但你没有资格登位。”
夏侯昀怒目,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建仁帝的双臂摇着:“为何,父皇,为何要这么否定我!我是您亲封的太子,我是嫡子!您究竟为何无视我!”
“明王叛乱,是你一手策划的吧……”建仁帝并未正面回答,像是知道他会如何回答,继续道:“明儿性子像我,太过优柔寡断。他心中就算真的觊觎太子之位,也不会做出逼宫这样的蠢事来,若不是情势所逼,他现下还是好好的亲王,说到底是朕害死了他。昀儿,身为储君你做的很好。”
夏侯昀撇头不语,建仁帝继续道:“殷家与皇族几代联姻,关系复杂,你能用明王将其连根拔起,扫除外戚威胁,这是朕没有料到的。不过这样也好,朕这一辈子夹在皇权和外戚之间,虽没有荒废朝政,但也没有什么业绩。先祖一直励志收复前宋失地,我夏侯氏几代人呕心沥血,但效果甚微。原本朕打算依靠于胡国联姻巩固皇权,以落缨的嫁妆养兵,只可惜她英年早逝,是朕所托非人……”
“您现在说这些又想证明什么?”夏侯昀冷笑道:“儿臣能有今日地位,全是父皇所逼,若不是父皇一直宠信三弟,儿臣也不屑与他相争!”
“明儿性子太弱,若生在盛世,必是一位仁臣,你们兄弟其利断金,收复洛州指日可待。只可惜……罢了,罢了不说了。朕临走前,还有别的话交代你。”
建仁帝从手上褪下一枚漆黑的戒指,放在夏侯昀手心:“此乃冥卫之主的象征,从今往后,你便是他们的主人了。常如、常荼、常储三人跟随明王逃离,死了也罢。剩下的四人,常毅、常琦、常堰、常忍他们誓死效忠于你,好好守着我夏侯的江山……”
夏侯昀不语,建仁帝继续道:“朕将皇位传与你,密旨已经写好交付常毅,朕死后密旨即刻传达。你不必背上弑父的罪名,朕从一开始就属意你接任帝位,就算中途出了些差错,朕也从未动摇过……咳咳,莲花池下是我夏侯氏的秘密祠堂,那里有我族历代的渊源,朕死后,你抽空去看看吧。至于你的母家,你母后心思深沉,必会借着太后之命巩固阮家地位,唉……历代皇后出自阮家,光这条祖训便是阮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若你不想走朕的老路,务必堤防。昀儿,夏侯氏的江山托付于你,朕很放心。朕只有一件事恳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