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姬并未反抗,她忽然想起不久前,那个时候应该是五月端午吧,小师妹沈迎心还未身故,她们二人睡在一张床上谈心……
“师姐,你为了他深陷污泥无法自拔,更为了他手染鲜血,甚至还有通敌之嫌,倘若有一天东窗事发那就是万劫不复。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值得吗?”
沈随心的话犹言在耳,值得么?
她也常常这样问自己,可是就算不值得,哪有怎样呢?忘不了就是忘不了,心不是不痛,而是已经忘记了该怎样痛。前世的因种下今世的果,从她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一丝退路。身后万丈深渊前途难测渺茫,可这十几年她不都熬过来了么?
感情之事没有对错,只有值得与舍得,不值得与不舍得。
值得付出,更舍得牺牲。
不值得去爱,却舍不得放手。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这么笃定地告诉自己。可到头来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参透。
禅心为云水等待一生,值得么?
沈迎心为那个洛州剑客等待一生,值得么?
还有她们的祖师夏水仙,开创沉医谷雕刻在谷口的那一段文字,无非也是在人生的尽头默默的等待一个人,值得么?
正如夏侯晔所说的那样,感情之事没有对错,只有值得与舍得,不值得与不舍得。
如果认真地爱了,就算不值得也是值得,不舍得也必须舍得。
顿悟过后,再回头看一脸嗔念的红霜,不由得她也轻轻问出,值得么?
她只是在问自己,为了一个无法达到的愿望留下了多少罪孽和不安。红霜之事就是自己的报应啊。
“你背叛我,害的无辜姐妹入狱受刑,更害得你自己终身残障,这么大的代价只为报仇,值得吗?”
“只要你过得不快活,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也值得!”她几乎恨红了双眼,双手死死掐在她的伤口上:“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吗?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爹死在我面前,而我娘更是疯了一般随我爹而去。而你这个刽子手竟然还能买通官府暗自将我家的财产霸为己用,你日夜纸醉金迷,而我却挣扎在世间最不堪最下贱的地方。从我被迫接客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慢慢爬到你的身边,将我所受的一切苦难全部还给你!”
话毕,红霜忽然仰首对身后的人道:“把东西给我。”
其中一人皱眉道:“她已经遍体鳞伤了,要是出了人命,大人不会放过我们。适可而止吧。”
红霜不以为意:“不过是一些折磨人的小玩意儿,当年我不听话的时候,兰姐姐不是也让人那么折磨过我吗?”
兰姬眼皮很沉,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浑身像是被浸泡在热汤里火辣辣的。她的深思像是一朵纯净的白云,飘离躯体,游荡在半空。
她看到红霜狰狞着将一瓶药水泼在她的身上,听见她快意的奸笑着。
忽然好无力,她觉得或许这就是她人生的终结,所以才会想起那么多早已被时光打磨消殆的记忆。
……
“师父师父,徒儿有事情要问您。紫菀姐姐和旋覆姐姐都比我大,她们为什么要叫我师姐?”
“因为你入门最早,所以是师姐。”
“可是佩兰不想做姐姐,让菀姐姐当我姐姐疼我不好吗?”
“这是谷中的规矩,兰儿不是还有师父疼爱吗?”
“可是菀姐姐和旋姐姐的名字都有来历,为什么兰儿没有?”
“谁说你的名字没有来历?”
“那师父就告诉我嘛。”
“你本家俗姓安,闺名沁兰,父母早亡,师父心疼你所以收你为徒。你看你的俗家名字有一个‘兰’字,师父便给你取名佩兰。你可知道佩兰是什么?”
“兰者,香草也。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节中赤。佩兰者,辛平化湿,辟秽和中。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调味药,你性子太真,说话又直,师父只期盼你能如佩兰一般,做一位辅佐之士平安度过一生……”
……
安沁兰,早在当年出谷替沈迎心出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留在世上的只是兰姬。
“沁兰!”
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回头,那一大片逆光里,有人一路风尘,步履匆忙地向这里奔来。
记忆中好看的身形被白光镀出一层虚幻的光环,那样修长而挺拔。
红霜疯笑着,不顾那人的呵斥反而扬手将鞭子扫向他。
那人一手抓住鞭尾,狠狠一带。红霜宛如失去控制的布偶,直直撞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谁的血沾染谁的衣裳……
谁的笑掩盖谁的哀伤……
都不重要了。
那人袖中一道寒光现过,直逼依然傻笑癫狂着的红霜胸口。
那一刹,花开的极美,艳丽的色彩一直蜿蜒到黄泉彼岸。
兰姬浮于半空,看着她笑中带泪,终于还是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活着如此痛苦,或许死对于这样的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么对自己呢?
她欠下的债还有多少未还,这世间还有多少像红霜一样被她残害的女子,这十多年,从她手中流失出去的矿产又是多少?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女子,她是冷月如霜的兰姬。即使身败名裂,那又如何?
“兰儿……”
“师父?”
“走吧,跟师父回家。”
家?
天下之大,却容不下一个兰姬。
那么变回佩兰好不好,她还想做那个承欢于师父膝下的小弟子,还想每日在沉医谷研读《药经》。或者,也可以对菀姐姐撒撒娇,跟旋姐姐斗斗嘴……
“沁兰,沁兰,不要离开我。我是晔,我是晔郎啊!”
身后重重呼唤,她驻足回看,面颊那么模糊,可她却依稀记得他当年的模样。
记忆深处,是他一身红衣飘袂,玉树凌风地骑于青鬃马上,一路带着新娘走向皇帝亲封的镇南王府。
他们举案齐眉,而她辗转于欢场,只为能够在未来某一战中为他献上数不尽的财富。
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可她义无反顾。
账簿早已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秘密交给她的心腹张临,就算太子再神通广大,也只能查到脏银流通到了洛州。而这笔钱权当是她送给他最后的礼物吧。
生既不能同生,死亦不能同死。生生死死,若不能相随,那就留在他的心里,哪怕……只是一道不能痊愈的伤口!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
映我长夜清寂。”
下辈子,我不要再记得你。这样我就不会再痛了。
潇洒转身,微笑、泪落。
一生所抵,不过“痴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