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来临了。
地下室仍旧是黑暗的。
叶浅睡了很久,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也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过。
多年来作为杀手他的睡眠都很浅,只要稍稍有动静马上就会警觉的醒来。
可是,也许是昨天流了太多血,也许是赶路赶了太久,也许是因为梅兰竹菊都在守着他,也许是因为她在他身旁。
总之,他睡得很沉,几乎都不想起来。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手上痒痒的,此时蜡烛已经熄灭,黑暗中他看的不很清楚,但是却能感觉到是她头发,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顺下去摸到她的肩膀,才发现她的睡姿很不好,竟然是头枕着床上,身体跪在地上。
他轻轻起身,要将她抱到床上,无奈因为受伤使不上力气,反而拉扯到伤口,痛得倒吸口气,没想到却吵到她。
娉婷揉揉眼睛,声音还有点倦怠的迷茫:“天亮了吗?”
“大概吧。”叶浅轻点着她的额头:“你怎么睡的,明明有床,却偏要跪着?”
娉婷笑笑,想站起来,才发现脚已经麻了,一点知觉也没有,她小声叫了一下,开始捶自己的腿。叶浅蹲下身来,伸出手帮她揉着:“好了点吗?”
“啊,你受伤了,不要乱动。”娉婷轻轻推开他的手,说:“我一会儿就好了。”
叶浅却还是把手放回去,柔声说:“我受伤你照顾我,现在我帮你做一点小事算什么?”说罢继续帮她揉,他手上力道正好,不轻也不重,没一会儿,娉婷就好了,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谢谢。”
叶浅道:“你现在赶快抓紧时间躺一会儿,等会还要赶路,会很辛苦的。”
娉婷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睡好了。”
叶浅伸出手帮她整了整头发,问:“真的睡好了?”
“恩。”
“等会到外面一定能看到你顶着个黑眼圈。”叶浅轻笑。
“才不会呢!”
“小傻瓜,下次睡觉要老实一点。”少年的语气近乎溺宠,目光深邃而柔和。
娉婷只觉得胸口热热的,像是泡在温泉里。
叶浅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淡定温和的气质,似乎只有经过了滔天的波浪之后才会有的那种沉稳内敛,波澜不惊与云淡风轻——也可以说是不符合这年纪的沧桑。
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就算是经过血雨腥风却仍旧能够显露出雨后彩虹般的瑰丽,丝毫没有被影响,眉宇间丝毫没有阴霾,这样的气质,让人只要接近,就会觉得放松。
这样的少年啊,怎么让她抗拒?
又怎么让她不心疼?
她真的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是好像一直是他在帮她,从一开始认识到现在,她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昨晚她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想要好好守着他的,可还是支持不住睡着了。
恍然间又想起昨晚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又满是疑虑。
她该问他吗?
“阿默……”她刚开口,他正抬手帮她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朵后面,他说:“恩?”
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卡住了,耳朵有种难耐的****,脸上也热乎乎的。
娉婷现在的模样可爱极了,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想要亲吻她,却在此时正好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梅点了一盏灯,推开门,说:“公子可休息好了?”
叶浅颌首道:“恩,外面情形怎么样了?”
“追兵分成两路,一路上了山,一路绕道而行,现在这里倒是安全的了。”
“现在时间紧迫我们也不能多做停留。”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启程。不知公子是要走山路还是平地?”
“山路。”
“可是山路颠簸,公子有伤在身……”
“从这里到楚国要半个月,如果走山路可以节约两到三天路程,关键是在山上即使碰到追兵他们也不可能集中起来展开正面攻击,一旦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对我们来说就够不成太大的威胁。”叶浅冷静的说:“也省得夜长梦多。”
“公子说的有道理,只是我们必须弃马步行了。”
“无妨。”
叶浅的话不多,但是他的话总更能让人感到安宁与镇定。
不多久,一行人便再度出发了。
一整个白天都很顺利,没有遇上一个追兵,他们放弃了骑马的徒步前进是有道理的。
按照现在的速度只要两天时间就能越过燕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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缤城。
春意已浓,可是这个夜晚似乎把温暖抛之脑后,外面下起雨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整个缤城现在一片潮湿里,雨丝啪嗒啪嗒从屋檐流下来,渐渐地汇聚成一条细线,打在府邸的每一处。
大夫们的进进出出已经一天一夜了,虽然血已经止住,但是夏侯雍还是没有醒过来。他的额头滚烫,不时说着胡话,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
夏侯琰端着一碗热水,来到夏侯雍身边,扶起他的身体,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然后将水强行灌了进去。
夏侯雍的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
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夏侯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种深切的怜惜与不忍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而强烈的恨意让他想把凶手千刀万剐。
被灌进了水,一阵低沉的轻哼突然响起:“嗯……”
只见夏侯雍眉头紧锁,脸上有痛苦的神色,夏侯琰激动的握住他的手,轻声的低唤:“二弟?二弟?!”
“别走!别想逃!……别……”低沉破碎的声音从男人的口中传出,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崩现,面色痛苦,像是一只被因在牢笼里的野兽。
“你醒醒!大哥在这!你醒醒!!”夏侯一遍遍喊,企图唤醒他的神志。
“好痛……”这个在九岁时与他分开,两地一天涯,经过了多少磨难经过了多少漫长的日日夜夜才再度相遇的男子,他从来都是带着笑意的,他一直义无反顾的追随他的梦想,很少有脆弱的时候,但是在此时此刻,将他所有的脆弱和柔软暴露在这个大雨的晚上,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刀子,狠狠的凌迟着夏侯琰的心。
一天一夜,他就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来。
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夏侯雍醒了。
夏侯琰整晚护在他的身边,亲自为他喂水敷面降温,见他一醒来,不禁惊喜的叫出声来:“你醒了?”
“恩。”夏侯雍的表情从茫然到清醒,看了看夏侯琰,又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一种复杂的眼神掠过他的眼,他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大哥……我怎么成了这样?!我是不是成了废人了?”
“你胡说什么?!”夏侯琰声音沙哑:“不就是一条手臂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还是你!别说沮丧的话,天还没塌下来,我就在这里,你什么也不要担心!”虽然是这么说,可是他的眼眶却有些发红。
从昨天到现在,像是有人有刀子剜着他的心,他所有的担心与愤怒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窗口,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可是他不能。
他必须表现的坚强,他必须让他看到希望。
“大哥……”夏侯雍无力的叫着,就像小时候,他们带着妹妹一路逃啊逃,没有吃的没有地方睡觉,过着流浪狗一样的日子。那时候唯有大哥一直安慰他们鼓励他们,要不是有这个坚强的后盾,他和妹妹都不可能熬过后来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吧!
幸好这时候,还有大哥在。
“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为你报的,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把那个混蛋找出来!到时候大哥把他的身体一块一块卸下来给你解恨!”夏侯琰嘴唇发抖,勉强却扯出一个笑容,死死的握住了弟弟的手。
“大哥。”红发的男子再无当初的阳光和洒脱,就连那光鲜亮丽的红色也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枯燥暗哑,他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他的哥哥,声音低沉的:“那个人绝对不容小看。我与他交过手,他的身手干净利落到可怕,在这上能胜过的他的人真的还不多。”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是天皇老子,我也要他下地狱!”夏侯琰阴狠的说:“竟然这样伤你,还带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人质!此仇不报,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夏侯雍笑笑:“我相信你,大哥。只是我这样,恐怕不能上战场了,这真是太可惜了。”
“说什么傻话!你什么都别想,乖乖的把身体养好,其他什么也别考虑,一切有我!我绝不会,绝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夏侯仪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即便外面有再大的风雨,他们只要彼此支持,就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夏侯雍点点头,疲惫的叹息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夫又来了一次,汤药也很快被呈上来,夏侯雍喝了药,不久就睡过去了。他睡的很沉,仿佛外面的一切声响都不会影响到他。
其实情况比他想的好很多,他本以为他醒来后大发雷霆,会失去理智,可是他表现出的平静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可是他的心痛并没有因此好一些,这两个人生中跌宕起伏的夜晚,恐怕是一生也难以抚平的伤痛吧。
看着夏侯雍睡去,夏侯琰站起身,走出房门。
外面的风雨依然没有停下,这个春天似乎来得特别迟,也特别不情愿,南方早已是春暖花开,这里却还是冷飕飕的。
往年这时候也很少下雨,今年却雨水充沛,虽然对农业是好事情,可是雨夜中难免叫人觉得凄苦,那些阴暗的回忆往往就是这时候乘虚而入,狠狠掐住心口,痛得不知道怎么打发才好。
夏侯琰站在走廊上,慢慢的向湖心阁走去。
雨打在他身上,却丝毫未觉,他一边走一边痛楚的想着,怎么一切会变成今天这样?
雨打在他脸上,像是一道坑蜒的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面颊上,天地被大雨连成一线,丝毫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一切就像是一副水墨画,漆黑的夜里男子高挑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寂,有种说不出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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