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美好我上不去,亲爱的,请随我下地狱。
今朝不上朝,因为宿醉。
更是,为了祭奠。
从日头初升到上三杆,她静静看他熟睡。
然后,他霍然醒来,怔忪望她。
锦瑟微笑,说:“挺过最凛冽的寒冬,就是春暖花开,对吗?”
长风依旧怔怔瞧她,她便连人带被将长风拥起,指着窗外的方向道:“再过几日,便是立春,所以这几天尤为的冷,是不是?”
长风不语,眯起眼努力在寒天雪地中寻找春机。
是吗?春天真的会来吗?
锦瑟抱紧他,喃喃道:“你挺得过,风儿,再冷你也挺得过。”
呢喃的语气,揉着湿润的鼻音。
长风愣愣抬头,居然看到锦瑟氤氲水汽的眼眶,心中一痛。
可只是片刻,她便又变得冷清,像是宣布死刑的判官,紧紧盯视他的眼,一字一顿道:“有一件事,风儿有必要知道。”
心痛未消,又迅速窜上来惶然,长风匆忙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摇头。
我只是没有思想的玩物,我没有必要知道任何事情,没有必要……你不要说,不要说……
女人的声音渐渐怪异起来,兴奋却又凄然:“我好高兴,便忍不住要同你分享,我好高兴……”
闭嘴……我不要听,不要……
长风开始无声挣扎,他想要抽出手来捂住耳朵,却被女人死死箍在被子里,按倒在床,半分动弹不得。
有密密细汗沿着额头惊慌滚下,女人趴下来压住他,伸出舌尖一颗一颗地舔掉。
如同优雅舐食的猫,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要将他生吞活剥!
毛骨悚然!困在被子里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长风咬死了唇,太怕自己会失声大叫出来。
“风儿,不要怕,不要怕……有我陪着,你怕什么呢?”女人贴着他的耳根桀桀低笑,像是索命的冤鬼,声声惨然。
不要这样笑,不要这样笑!我怕,我真的好怕……
长风别过脸,控制不住淌出泪来。
冷笑声渐歇,颓然化作冷清。
锦瑟缓缓闭目,将亲吻最终停留在淌出清泪的眼角:“那个女人她……”
“啊——啊——啊——”长风倏然凄厉惨叫出声,一声声仿佛要刺破穹顶,直达云霄。
未知的恐惧叫他骤然充满力量,长风猛地将身上的女人推翻,惨叫着从被子里滚出来,赤足裸=身趴下床,捂着耳朵慌慌张张四处乱撞。
他早该离开这里的,离开这里就不会有痛,他要走了,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
门!前方是门……我要走,我得走了……
锦瑟从床榻缓缓起身,看着长风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背影,轻声道:“她死了……”
立在地中央的孑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便僵住不动。
她便又道:“自杀。”
出乎意料的安静,他只是微微垂了头,垂坠的头发倾泻过肩,将他拉扯地不断前倾。
摇摇欲坠。
锦瑟朝那身影走过去,仿佛怕将睡梦中的人惊醒般,每一步都如此小心翼翼。
她走过去,像是怕他突然消失,猛地将他拥住,双手在他的胸前紧紧交结,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风儿,”她说,“天堂美好我去不了,陪我留在地狱吧。”
一早醒来,头脑昏沉。
锦瑟的声音不如他的心跳来得激烈,遥远的仿若来自天边,他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不敢肯定。
他又何尝不知,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却笨得永远做不好准备。
脚底冰凉,他愈发清楚得感觉到,一缕缕寒气从脚心处攀爬而上,沿着血脉游走,袭向心脏。
血脉,姬氏的血脉。
那里,流淌着母亲的血……
他惊恐低头,定定凝视泛着冷光的脚趾,看着它们一点点褪去生的粉红,变成死亡的青白。
那青白的颜色潮水般沿着脚踝而上,快速吞噬他身体的血色。
好冷,他不由得打颤,抽筋一样,停不下来。
有柔软却坚韧的手臂横亘胸口,压迫的喘不过气,却又如同缰绳,勒着他倒不下去。
他到底是该恨这手臂的强势,还是该感激它的坚持。
他倒不下去,便也无法逃避。
他无法逃避,便要活活挺着受罪。
由此看来,她是恨他的。
他早就忐忑不安,她给了他那样的温柔,定是想要索取什么。
他早就惶惶胆颤,却又安慰自己,一无所有的人再也不怕失去。
却还是被她夺走了,那仅存的一点点奢望。
原来,他还是有奢望的。他知道他们回不到过去,他知道这一生都要这样痛苦纠缠。
却还是奢望这样纠缠下去。
他不忠不孝地想,她拿母皇的命要挟他也好。这样,他就有理由留在她身边。
他自欺欺人地想,因为他是被迫的,他是无辜的,他是不爱的……罪恶感就不会如影随形……
昨夜,他尚还用母亲的话安慰自己: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
因为你那么普通平庸,无法与比你强大的事物斗争,所以认命。
任人拿捏,任人鱼肉……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认命”。
不,她从不认命。
姬家只有一个认命的孬种,他是姬长风。
锦瑟扳过僵硬的身体,因挣扎而潮红的脸孔早已青白,他平静看着她,睫毛间或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漂亮依旧,瞳孔漆黑,明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影子,却不像是活的。
对于废帝来说,这葬礼足够隆重。
只是哭丧的人不够敬业,礼堂肃穆却不悲痛。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已经成为过去,忠于她的臣子也亦过去。
能够活着在这里为她上香的人,都是别人的忠臣,她的叛臣。
何来悲痛?
长风亲自操持母亲的葬礼,殓容、守灵、出殡,直到下葬,平静异常。
不绝食、不自闭,也不哭。
他在葬礼上见到二姐,她瘦了,脸颊凹陷,没有往日半分的神采。
见到跪在地上麻衣孝服的长风,跌跌撞撞过去抱住弟弟,只是哭。
长风也抱她,轻声说:“姐,你要保重,姬家的人不会认命。”
姬如月这才回神,愣愣看着没有眼泪的长风,这是被宠坏了的弟弟吗?这是软弱天真的长风吗?
长风,你为什么不流泪?
姐弟俩短暂的相拥被人礼貌拉开,锦瑟弯腰将柔柔长风揽在怀里,柔声道:“风儿,不要太伤心,身子要紧。”
长风垂下眼帘,歪头靠着她,低声道:“嗯。”
姬如月怔怔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入夜,长风问锦瑟:“春天来了,冻疮会流脓溃烂,岂不是更痛?”
锦瑟尚未答话,他便又道:“明日是回魂夜,我要在母皇生前的寝宫等她,我要问问她,为何要丢下风儿不管?”
“好,”锦瑟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陪你。”
她自然不会放心他一人独处,长风了然闭上眼:“好。”
回魂夜,锦瑟长风相对而坐,偌大的寝宫阴风阵阵。
锦瑟望着长风苍白的脸,握住他的手说:“别怕。”
长风怪异看着她,居然微微笑着:“我的母皇我为何要怕?我想,你也不会怕的。生是你的手下败将,死更不足为惧。对吗?”
锦瑟闻言居然舒了口气,他知道讽刺挖苦,总比安静淡然要好得多。
长风执起桌面酒壶,静静斟了两杯道:“喝酒吧。”
锦瑟接过,将要一饮而尽,长风按住她的手,说:“瑟瑟,我有话问你。”
锦瑟一滞,抬起眼帘。
长风捏着酒樽,一字一顿道:“其实,你知道我定会设计冯琴,是吗?”
你故意在我面前说配我不上,你暗示母皇会选择别人将我下嫁,就是为了让我去设计陷害那几个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能够削弱姬氏的力量便达到目的,对与不对?
锦瑟吸气:“是。”
“好。”长风灿烂一笑,仰首一饮而尽。
他不会喝酒,脸颊迅速染了红,他低头又倒一杯,咬牙道:“你有意在我面前提起民间元夜热闹景象,就为了将我引出来,是吗?”
锦瑟也含下一口酒,道:“是。”
“好。”长风闭上眼,桀桀笑着,又干一杯。
按着酒壶,呼吸声嘶嘶作响,字字艰难:“就连我被人掳劫、被人侮辱,也在你的意料之中,是吗?”
锦瑟道:“我知道自己救得了你……”
长风笑到咳嗽,打断她道:“我只问你是与不是?”
锦瑟痛苦闭上眼:“是。”
她说:“风儿,不要再问了。”
不问,我不会再问。
还要问什么?
还有何可问?
你如何聪明绝顶,将我耍的团团转,且欢天喜地为你奋不顾身?
你如何机关算尽,让我既为你卖=身又对你感激涕零,视你为英豪?
昨日种种,皆是闹剧一场。
笑到肝肠寸断,鲜血淋漓。
如今,这丑角借由母亲的死幡然醒悟,戳开虚假的表皮,直视腐烂的内里。
闹剧,终将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