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个不停。遇上这种天气除了在宿舍打打扑克,就只能去俱乐部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刚才雨中酣畅淋漓的奔跑,让心里的阴影和不快全部洗刷干净了。
方睿他们几个在宿舍里兴致勃勃地打起了扑克。然而,郑磊脸上依然阴云密布,看起来好像身体有些透支,脱下湿透的迷彩服,澡都没去洗,用毛巾胡乱擦了擦,换上干净衣服,便卧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了。
这时,“暴龙”进来,直奔郑磊床前,满脸怒色,盯着郑磊,口气生硬地说,“你想走,怎么不跟我讲,直接就把退伍报告交给教导员?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班长。”
什么?你要走,退伍报告……方睿几个被“暴龙”突如其来的责问镇住,一连串的问题在他们的脑袋瓜里闪现。几个人拿着牌定住了,齐刷刷地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郑磊。
郑磊翻了身,语气平和、神情淡然地说,“我不想干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嘛。”
难怪近来郑磊有些反常,原来心里琢磨着要走,要当逃兵了。
“暴龙”脸色由紧张变得扭曲,神情由暴怒变得无奈。
郑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使得方睿他们也吃惊不小。难道这小子,铁了心要走。难怪大家担忧掉进“地狱”,他却淡然。原来那种担忧已经偏离他的人生航向。团政治部能否批准他的退伍报告,才是他真正担忧的问题。要不是班长来质问,恐怕直到他卷铺盖走的那一刻,方睿他们才能明白。
郑磊内心承载的事情,隐藏的很深很深。
“你在报告中说无法适应训练,身体吃不消。这是屁话。你的身体根本没问题。你到底在骗自己,还是把我们当傻瓜。”班长愤怒不已。
郑磊不敢正视班长透着一股杀气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没办法。我厌倦这种生活,无法割舍与薛梅的那段感情。”以前听郑磊说过,只是当笑话而已。然而,虎背熊腰的郑磊却没有撒谎,平时虽然吊儿郎当,却是个十足的痴情汉,内心的情感细腻真诚。看着郑磊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难以改变。
“教导员,让我来做你的工作。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作为男人,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为你做出的决定负责。我不管你为啥要走,但我要讲清你离开的条件。”班长不管不顾地说着,“第一,你要付违约金;第二,你要将九十多天的食宿费交齐,至于怎么算,团里有标准;第三,部队所发被褥、衣物鞋帽要折呈现金交给部队。最后一点,你永远在没有机会穿上军装、踏进军营。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准备钱。”话音刚落,班长扭头离去。
二
郑磊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走。”
方睿他们几个有些吃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语言在这个时候变得虚无缥缈,没有一点力量。想起,郑磊卖力的训练,汗水无数次湿透衣背,一次次战胜自己,超越生理极限,一次次通过考核。所有的付出,终将付之东流。哪些汗水,哪些挣扎,哪些喜悦,哪些痛苦,尽然消失。眼看,马上就要脱离苦海、步入真正的军营生活,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退堂鼓。
“你跑五公里累的吐血,也没有退缩。现在怎么就扛不过去呢?”那种不服输、玩命的劲头,让战友们再也不敢嘲笑他是个大胖子。
“对呀,要走早走,眼看要下部队,熬到头啦,多不划算。”杨军也劝郑磊。
方睿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他明白郑磊心中的煎熬。女友的最后通牒,使得郑磊痛下决心。在留恋军营生活和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共同打拼的抉择中,女友占了上风。方睿放下扑克,起身来到郑磊面前,注视着他说,“你想好啦。那么多钱怎么弄?”没有半点愤怒,更没有埋怨、没有惋惜,只有关心、挂念和无尽的担忧。
“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不同意我毁约。所以,这些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凑。”郑磊陷入深思。
“要不,跟教导员说一声,你不走啦!”杨军试探性地问郑磊。
“不可能。我已经答应薛梅,要跟她一起在上海奋斗。”郑磊果断地说,“再说了,我不想去‘地狱’,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大家沉默无语,宿舍死一样的沉寂。每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喘息声,回荡在房间里。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郑磊常常被教导员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的内容大致就是毁约的利害关系、事情的严重性。无论是教导员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夸大结果的威胁,都是对牛弹琴、丝毫无法动摇郑磊离去的决心。无计可施、毫无办法的教导员只好如实向上级作了汇报。
班长除了那次关于违约金的分析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总是把冷漠中隐藏着失落的眼神射向郑磊,似乎有些陌生,如同远远的欣赏一道陌生的风景,有些失落、有些茫然,更有些愤怒和不解。
看来,那个叫薛梅的女孩在郑磊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彻底征服了郑磊。这群年轻人慢慢地也能理解郑磊,唯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希望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日子在恐慌不安中慢慢溜走。结束训练的日期渐渐逼近。战友们,忙着准备通信录,脸上多了离别的愁绪。
几日来,关于魔鬼团的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那里核辐射严重,待久了掉头发、神经衰弱,甚至会导致身体基因突变影响生育,甚至传言有几个兵已经身患癌症。那些可能进“魔鬼团”的学员,整日哭丧个脸,像别人欠他钱似的。
308宿舍,在也没有刚相识时那种轻松的欢声笑语。每个人也再没有憧憬美好未来的心思,对自己分配去向的担忧,如同一张黑色沉重的锅罩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喘气都有些困难。心情沉重,压抑感油然而生。宿舍冰冷冷的,没有说话声,更没有笑声。每个人进门,脱衣服就上床睡觉,一个个如同被屠宰前的羔羊,没有了精神劲。
一天中午,教导员破天荒地来到308宿舍,坐在郑磊床边说,“你的报告批了。”
郑磊眼里闪过一丝欣喜,那种欣喜眨眼间淹没在伤感担忧中,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方睿几个木然地听着他们谈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同长满野草般慌乱无主。近些日子,太多的事情、太多不好的消息,使得他们神经有些麻木,思维有些迟钝。半天才反应过来,郑磊的离去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办完手续,就可以走。”教导员的眼眶中蕴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脸部肌肉显得有些僵硬和难堪。
“我现在就去办手续。”郑磊说。
“好吧。你到财务处算账,然后去政治处办理离队手续。”说完,教导员起身离去,步子显得有些沉重。
四
刘洋没等教导员走远就迫不及待地说,“你******犯傻?现在回去,就不等于前功尽弃、汗水白流了吗。”
郑磊苦笑一声,没有回应。
刘洋自觉无趣便不再言语。
郑磊早就打算毁约,去上海与薛梅一起打拼、一起奋斗、一起生活。这是方睿心里最清楚的。
下午起床,郑磊去团部办手续。其他人依然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锤炼意志,消耗青春。
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办完手续。上次听班长讲,走的话要付一笔数目不菲的违约金。郑磊也说过,没有这笔钱。家里又反对他毁约,那么这笔钱从何而来?方睿不由得有些替郑磊担心。
训练结束后,方睿急忙跑回了宿舍,只见郑磊耷拉个脑袋,窝在床上显得伤感无助。
刘洋打趣地说,“怎么,对我们恋恋不舍?还是后悔啦?”
郑磊瞟了一眼刘洋,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其他室友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对即将要走的郑磊,没有太多的关心和留恋。没办法,郑磊火爆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曾经挫伤了他们。不知道,这种凝结在时光中的暗伤,能不能被郑磊的离去冲淡,更不知道,在他们心中有没有把郑磊当兄弟?相信,在无数次相携互助冲过五公里越野终点线的瞬间,他们已将那些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的琐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胸膛中激涌澎湃的热情,在那一刻相通共振。彼此深厚情谊的沉淀,在那一刻也爆发。
那么,现在他们的冷漠,使方睿有些不理解,油然而生一种苍凉。或许,他们在暗自生郑磊的气,气他临终逃脱,没有眷恋兄弟情谊,更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是郑磊心中有多苦,只有他自己明白。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在煎熬和挣扎中渡过。薛梅使他不能安心投入军营生活,潮水般猛烈的冲击,几乎打垮这个健壮的年轻人。连日来,精神萎靡,开朗爽快地笑声几乎绝迹,脸色如同黄花菜。每次吃饭,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应付一下。日见消瘦的身体,看起来有些使人难以置信。幸亏他身体壮,不然就别说完成训练,恐怕连走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他直到今天教导员通知他办离队手续,才脱离训练。内心的坚定、躯体的承受,实在使人惊讶。
那种左右为难、欲罢不能的感受方睿明白。薛梅真是个狠心的女人。方睿暗自庆幸,庆幸易雪的通情达理,能够用柔弱的身体包裹他的自私和志从军旅的梦想。牛郎织女遥望相思的生活,恐怕每个人都会望而却步、不曾留恋。看着深陷哀痛的郑磊,方睿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