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第一财经日报》专访了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高级顾问巴里·艾肯格林，并在10月份进行了回访。艾肯格林现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教授，还曾任美国国民经济研究局研究员。他认为，美国经济可能正面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严重的经济衰退。
最严重的经济衰退
记者：有人认为美国经济已经陷入了衰退，但是美国政府一直在强调经济只是增长减缓，而没有出现衰退，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艾肯格林：我认为美国经济现在已经陷入了衰退。现在的证据很明显，房地产市场的急速下滑和金融信贷的严重问题会导致美国经济滞缓。经济数据是滞后的，所以我很难想象，在房市和信贷市场双双出现问题的情况下，美国经济会逃开衰退的命运。
美国政府一直坚称现在还只是经济增长减缓，是因为他们希望政绩看起来很光鲜，没有什么重大的经济问题。当然，也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保持民众的消费信心，也希望增强民众对整体金融系统和市场的信心，所以他们倾向于正面积极地解读数据。
记者：跟以前的几次经济衰退相比，您觉得现在的衰退严重程度如何呢？
艾肯格林：我们现在还很难准确地预测。不过我的预测是，这可能是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最为严重的一次经济衰退了。首先，由房地产市场引起的衰退会比一般的衰退来得长，由信贷危机引起的衰退则会比一般的衰退来得深。当信用借贷市场出现巨大问题的时候，我们通常会看到经济急速下滑，而当房地产市场出现问题的时候，通常需要比两个季度长得多的时间来重整旗鼓。所以，美国具备了使衰退既长又深的两个因素。
记者：人们常说“每一次金融危机各不相同”，不过人们还是经常拿此次危机同大萧条做比较。两者之间有何异同？
艾肯格林：在我看来，此次危机和大萧条有三大不同点。第一，非银行金融体系比当年规模大得多，也重要得多（20世纪30年代的金融危机主要局限于银行业）。第二，衍生产品在今日的危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是当年无法比拟的。第三，政策制定者此次对危机的回应更快、更主动，尽管影子银行体系和衍生品工具造成的困难要大得多。
记者：中国公众对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记忆犹新，而此次危机也拖累了新兴市场经济体，在例如东欧、东南亚和韩国等国家也造成了比较严重的问题。为什么新兴市场如此脆弱，哪怕是发达国家爆发的危机也会最终导致它们的货币危机？
艾肯格林：大多数新兴市场经济体就像小舟漂荡在暴风肆虐的大海上，相对于全球金融市场而言它们体量太小。所以一旦全球金融市场电闪雷鸣、波涛汹涌，某些新兴市场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要想避免这样的危险，办法是“在风暴来临前进港”——限制对外来资本流入的依赖度。
空前下跌的房价
记者：本次房地产危机会有多深？
艾肯格林：我们也曾经历过房地产市场泡沫崩盘的衰退期。不过我认为，这次的房价下跌程度可能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这次的下跌是全国性的，并不局限在某个特定的区域。之前美国的房产市场问题，通常出现在一个限定的区域内，比如新英格兰地区，或者加利福尼亚州等，但是今天的危机是全国性的。我认为2001年到2006年间出现的房地产市场过热是很不同寻常的，它借助了非常低的利率和那些看起来充满了创意的金融工具。所以，现在美国必须得经历一个大型的衰退期，才能把房价扭转到正常的限度范围。
记者：所以您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危机已经超越了房地产市场和信贷市场？
艾肯格林：在第一、二季度的数据出来以后，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经济情况。工业制造可能会减缓，失业率会上升，消费者消费会减少。到那时我们会更明确地意识到，今天的问题已经不只是一个房地产市场的问题，或者金融信用的问题，而是整体经济问题了。
记者：美国房价是不是已经跌到了一个最低点？或者说还有更大的下跌空间吗？
艾肯格林：我不认为现在的房价已经跌到了谷底。因为随着衰退的加深，当人们纷纷失去工作的时候，大家更加不愿去借贷房贷，银行也会更不愿意去放贷，因为大家都需要积累资金储备，所以我觉得未来的房价还会进一步下跌。以2006年夏天房价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为基准，有人预测房价最多会下跌50%。
记者：目前的失业率是多少呢？未来的趋势还会有多大程度的上升？
艾肯格林：目前的失业率还在6%以下。我记得我上一次看数据的时候，失业率的数值是5.5%。经济学家无法准确预测，不过在一个典型的经济衰退期，失业率会随着危机的加深上升2%左右。由于本次衰退更为严重，失业率将可能上升更多。
金融监管的缺失
记者：应该如何判断这次经济衰退的根源起因？是因为房地产市场的泡沫，还是因为信用市场的危机？
艾肯格林：我觉得房地产市场房价过热的原因，正如前面讲的，是由于过于松散的监控，以及各种看起来有创新性的、有时甚至很不可靠的信贷手段。贷款商愿意给贷款者100%的贷款，他们也愿意给那些没有收入和没有工作的人贷款，这些原本都是不应该发生的。所以我觉得根本的原因是金融系统缺乏良好的监管，这导致了房地产市场的失控和金融市场的危机。随着房地产市场的过热，金融市场的危机也越来越多。
这些事情的发生并不让人惊奇。在经济和信贷发展很快的时候，过度的信贷就会出现。这个时候，政府和中央就需要限制信贷的过速发展。但从2003年到2006年，我们的政府和央行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在问题出现之前，美联储没有及时提升利率，政府在加强信贷监管上也太过柔和。
记者：这次危机有两个特点，一是很大；二是它爆发在美国和欧洲，而这两个地区自大萧条以来很少爆发这么大规模的金融危机。为什么这次危机具有如此大的破坏力？为什么它是80年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
艾肯格林：归根结底，导致这次危机的原因是监管者没有跟上被监管者的发展步伐。投资银行提高了杠杆率，他们发行日益复杂深奥的衍生证券，并分销给其他投资者。监管者本该对这种操作中的种种过度行为加以制止，然而一方面布什政府抱有一种观念，认为市场可以管好自己；另一方面，监管者就像笨重的老狗，而被监管者就像狡猾灵活的狐狸，前者被后者甩得越来越远，最终便酿成了80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金融危机。
记者：那么在危机显现之后，到今天，美国政府和美联储的各剂“猛药”您觉得有效果吗？
艾肯格林：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问题。不过美联储在危机发生以后，已经做了很多，也想出了很多有创意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是我认为现在的问题和危机的深化，不是美联储能单独解决得了的。美国国会和财政部需要出台更为基础性的措施来解决次级贷款和金融信贷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实质性的措施。
记者：您觉得政府应当动用纳税人的钱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艾肯格林：美国金融系统崩盘的代价会非常大，所以我认为应该竭尽所能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虽然我也很不愿意看到政府用纳税者的钱，但是我现在认为，用纳税人的钱可能是唯一的途径。
加强金融监管
记者：目前美国政府和美联储还可以采取哪些措施？
艾肯格林：目前来讲，最重要的是解决在房贷和金融领域的问题。解决的办法包括关闭已经破产的金融机构，把这些机构移交过来，卖掉它们的资产，并把它们关闭。另外，对那些还有流动性的金融机构，要对它们提供更多的流动性支持。
记者：世界还会对美国的金融系统有信心吗？
艾肯格林：这需要时间。我们不需要对这个金融系统做一番完全的改革，但是我们需要对系统进行更新和加强，包括更多的监管。
美联储刚刚出台的政策，把可以提供贷款的机构范围从以前仅包括银行，扩大到目前可以包括其他金融机构，这是一个创新，但是这些金融机构不像银行那样受到美联储的监管。所以从现在开始，这些机构也需要被监管。
滞后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记者：1997～1998年您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高级顾问，但自那以后您对该组织常持批评态度。您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此次危机中的表现如何评价？
艾肯格林：到目前为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是赶不上形势发展。保尔森之前打算拿救市资金来购买有毒资产，而不是对美国的银行进行资产重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作为世界范围内解决金融危机的专业机构，本应对该方案提出批评，而它却未置一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近期推出的短期流动性救助方案是重要的动议，但是否成功，还得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记者：此次危机是否会加速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衰落，从而加速国际货币体系的转型？
艾肯格林：此次危机对美元的地位而言无疑不是好事情，但要是别的货币来充当国际通货又会好到哪里去呢？欧元不行，因为欧洲也有同样严重的金融问题。日元也不行，因为日本经济总是笼罩在衰退阴影下。美元的代替者还没有，光凭这一点，我就相信美元还会是主导性的世界通货。
记者：您怎样看待中国在应对危机当中所能够起的作用？
艾肯格林：我乐意见到中国动用部分储备来帮助一些受到危机冲击的新兴市场经济体恢复稳定。中国可以通过三种方式来做：通过双边合作方式、通过《清迈协议》[1]、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无论如何，只要中国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就将释放出清晰的信号：中国意识到自己也是世界经济的看守者之一。
[1]《清迈协议》是2005年5月“10+3”财长会议上达成的协议，旨在探索通过区域货币金融合作防范区域性金融危机。——编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