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却是被一阵清凉箫声惊醒。
大清早的,月方才落,日方未升,却有人在此刻吹箫扰人清梦,又不是大户人家出大丧——赶大早!有人揉着迷蒙睡眼,正要扯嗓子恶言相向间,双目神色陡然一清,似乎记起什么来,人已是完全清醒过来。
客船之上,虽有数十人之多,但能将这箫声吹彻的如此有神韵风骨,除了那位紫衣少女,还能有谁。
笑话,美女赶早,奏乐帮尔等祛邪醒神,这等机会岂会常有?当下无人敢有半句怨言,俱是强作精神,听此洞箫幽幽。
箫自上古传下,虽历经多般演化分为多门流派,却仍多重幽逸清雅,苏菏泽自幼跟得娘亲学过几日箫管,知得一些古曲时乐。
只听箫音甘美,犹如清泉泻玉,却是一首《小重山令》,半响之后,韵律一转,却又换得一首《探春慢》,箫声霍转苍凉,如孤云挂天,长河掩日,使人心生羁旅漂泊之感。
船上多为游子倦客,闻得此音,想到故地人去苍茫,莫不心中唏嘘感慨。忽然,舱外箫声旋律再转,如猿鸣空谷鸟啼寒林,悲凉沉郁几近哀婉。苏菏泽本已沉溺曲中,此刻却不禁转醒,心道:“‘淡黄柳’虽为凭吊之曲,这姑娘却怎能吹得如此悲戚?”正觉不妥间,船只猛地一颤,继而便听得舱外箫声忽绝,再无声息。
众人正自疑惑,却陡听锣响,一名船夫提着铜锣走近舱室之中,奋力敲打,无边聒噪中,只听那船夫扯喉道:“池州到喽!”众人如梦方醒,要下的旅客忙不迭的收点行李预备下船。
苏菏泽与张福长陆书明出得舱室,只见红日微升,江雾无边,隔得稍远便难见视物,那先前在船首吹箫的紫衣少女已然不知去向,想来应是下船。
池州地处皖南,虽为小城,却自古闻名,由于地承九华山与黄山之间,引来无数文人墨客来此畅游,留下无数文辞华章。
当下三人下船,寻得路前往池州,到得池州时,正方辰时。三人在船上一日一夜,进食皆为又冷又硬的干粮,此时看到街边有间卖吃食的小店,不免迈步进去,随便点了几个寻常小菜,那张福长又要的一斤店家自酿米酒,有与苏菏泽相酌酒之意。
苏菏泽从不沾酒,但为不拂张福长盛情,勉强喝了半杯,陆书明也不饮酒,却要了一壶清茶。那张福长虽年方十七,饮酒之来却颇有豪风,左手灌酒右手夹菜,从容不迫。
小店斜对面是间大酒楼,楼高三层,上面隐有人声传来。那张福长喝了一会,忽道:“啥时候,咱也能去这地方见见光?”苏菏泽闻言望去,却见酒楼画角飞檐,装饰豪奢,想来去里面吃食一顿定得花费不菲。
张福长家中世代为农户,清贫寒苦,寻常做梦时都梦想天掉金银,一夜暴富,不然也不会名叫张福长。只见他瞧了半响,痴痴想着,忽一猛拍大腿。说道:“他娘的,待咱去九华山学成本事,定要去那些地主富户家来借些不光不彩的银子来好好耍耍。”
昨日在客船之上,还不过是道学成武功,不做农户,要去做武师镖头,谁知方才过得一日光景,这念头就变成了要劫家掠舍,若是时日一久,岂不非连杀人放火,叛乱造反之事都不在话下了。
苏菏泽听得眉头直皱,正欲直言指正间,却听那陆书明摇头长叹,放下食筷,神色不郁。苏菏泽心生异讶,瞧这少年多半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却不知何故。
却听那张福长笑道:“小陆子别担心,假如九华山那群老头不收你,大不了回村子,村里那教书的老头,不是说你天赋异什么的,学文什么将来必成大事么。”少年心直口快,只想宽慰同伴,哪知却是火上浇油,反而令同伴眉头更沉。
便在此时,只听那酒楼之上突然哗声大作,劲大且疾,落在苏菏泽三人耳中,便也分外清楚。
“小美人,一人喝酒岂不寂寞无味,要不小爷们一起来陪你喝几杯?”听那言语肆笑轻薄,却又不知是那一伙富家子弟在酒楼之上想为祸良家了。话刚落音,便听得轰然巨响,几团物事从天而降,落在小店门前长街之上。
苏菏泽三人面带惊愕,定睛望去,原来从天而降的是四位身着绫罗的年青公子,见他们面色惨淡,张嘴翕动难言,显然是这一失足跌的不清。
“哎哟,臭,臭婆娘,居然敢对你小爷动手。”终于,有位公子咬牙忍痛憋出一句话来,结果只见一道物事又从天降,精准落到这公子头上。苏菏泽瞧得清楚,却是一方菜碟,登时将那公子砸晕过去。
竟然不是失足,三人齐齐抬头,却见一紫衣少女站在三楼窗前,目如冷星,面带冰河,冷冷注视下面,不知还有何等手段未及施展。
苏菏泽一瞧之下,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这不正是那船上吹箫女子么?不想居然会在此相遇。
昨日那紫衣少女芜湖渡口一曲箫声,令十余彪形大汉跪地求饶,今又摔人如扔物,手段高妙,使人叹为观止。
惹谁不好,却惹魔女,真乃是自寻死路。苏菏泽三人瞧在眼里,却并无怜悯之心,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强压弱小,此时落此境地,寻常百姓只会拍手叫好。
果然,听那张福长连连拍手叫好,惹得店内其余食客无不侧目,那陆书明不愿多生事端,示意两人结账赶路,前往九华。苏菏泽抢先支付食资,张福长处事洒脱,见苏菏泽付得银钱,并无不妥,倒那陆书明反觉客气,连连称谢,说了一些多受援助,他日必有所报之语。苏菏泽闻言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离开之时,苏菏泽下意识仰头望了那酒楼一眼,只见那楼头窗畔,空空如也,那道紫衣倩影又不知何时已渺渺无踪。
九华山山势嶙峋嵯峨,共有九十九峰,因有九峰形似莲花,又称九子山,其中以天台、天柱、十王、莲花、罗汉、独秀、芙蓉等九峰最为雄伟。此山更为佛道二宗的道场福地,引得无数善男信女前来朝宗拜佛。
那九华派便在天台峰上,又被江湖人称为天台派。三人一路出发,经山涉水,沿着石阶迤逦向天台峰顶跋涉,道边两侧遍布深峡垂涧,玉泉银瀑,青峰神秀,云海万千。山势雄高,艰险难行,三人凭着一股信念而去,身子虽疲累不堪,但瞧得两侧奇景峻色,豪气生出,心中学武信念更是笃定。
道旁不时还能见到些游子旅客,或是赏景、或是赶路,或是坐在路旁山石上歇息,甚至有些人见此盛景,惹不住纵声长啸,回声如潮,荡林惊鸟,声音在山间荡漾,许久方绝。
张福长忍不住道:“这些人叫的如此难听,还不如咱。”心下忽生异想,登时扯开咽喉,对着深山老林便作出虎啸山林之势,龙惊七海之举。听得自己呼声伴松涛山风,长久不绝,自有一股别样威势,当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只听山道下面传来人语:“少爷,这是不知哪个王八在此乱吼乱叫,如此粗鄙,吓得老奴一跳。”却听另一人接到:“这等犬吠猪嚎,想来定是某些无知凡夫所为。”
不过是吼上几声,却无端落个无知之名。张福长立时发怒,一张阔脸霎时云起风涌,正要发作,那陆书明处事深沉,见伙伴性子爆裂,登时伸手扯了他一下,示意他收敛脾性。
脚步声近,山道转角处步出两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人鸡皮鹤首,老态龙钟,可一双眼睛却炯炯如火,目光到处,尤为迫人;少的那人却是一青袍公子,浓眉亮目,丰神俊秀。
二人脚步轻灵,虽拔登在陡峭山道,却仍如履平地,显然是武道中人。不过片刻间,便从苏菏泽三人面前行过,那青袍公子路过时,好奇的扫了三人一眼,忽而对那老者笑道:“敢情九华山是丐帮么,什么人都想拜入门下么,既然如此,本少自不屑拜入。”那老者嘿得一笑:“蒋木龙大侠目光如炬,是龙是蛇一目了然,像这些凡夫俗子,想入九华门下定是痴心妄想。”那青袍公子道:“妄想总比无处可想要好。”
二人行走之间,言语无忌,顷刻间便已远去。张福长勃然大怒,若不是被苏菏泽和陆书明强行难住,只怕要冲将上去找那二人好生理论一番。他望着远去二人背影,朝地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以泄心头之愤。
那样刺耳的言论,同样刺激了苏菏泽和陆书明。不过二人性情坚毅,倒不如张福长那般喜怒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