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千筋百络,有如千江万河,各有支流相通,构成一个世界,却也有阴阳昼夜之分。
所谓内功,不过就是锻炼这些筋络,全天下修炼法门,不外乎都是吐息纳气,经年累月之下,方有成效。
众所周知,七十二行,无论是学何种技艺,都是年岁越小越好,这学武一道,也是如此。若是待你岁已成年,骨格筋脉一定,想要修习犹如重新推山开路,万般艰难,强行开路,伐洗经脉,倘若稍有不慎,轻则重伤,重则残疾。
苏菏泽便是走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白天要修习九华山的清岳神功,吐息纳气整整一月,却仍不明此功神在何处?全身上下十二道正经,八道奇脉都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气息的存在。
练气,练气,练到越想越气。
晚上偷偷习练家传奇功四象诀,却只会对着那图像发愣出神,忽而一下就是一两个时辰,真乃是奇哉怪哉,打后来却也是渐生奇效,不对那秘籍图像,只需心中凝神幻想那图像形状,也能发愣沉溺进去外,其余再无任何异处。
也不知祖宗先贤,是怎生创出这等神奇古怪内功的。整整一本四象诀,除却开篇那十几句晦涩难明之辞,便只剩下四幅图像了,令人难以捉摸。
看图,看图,看的头脑一塌糊涂。
内功毫无寸进,好在还有外功可学。
九华派一共有三套剑法,旭日,骄阳,栖霞。套套各有精妙之处,特别是骄阳和栖霞两套剑法,练到一定火候,更有与江湖顶尖高手一拼之力。
苏菏泽自不敢奢望得练那骄阳栖霞二套剑法,因为他现在一套入门的四十二式旭日剑法都练得马马虎虎,好在众位一同入门的师弟也多半资质平庸,相形比较之下,自己倒还不算是难堪。
狂风虽大,练了一阵,浑身热汗流出,也不觉得冷了。
“欲速则不达,你追求的太过了。”身后有声音骤然传来,苏菏泽心中一凛,忙回头望去,暗中侧棍戒备,不知是谁偷摸上了听风石,自己居然无甚察觉。
只见黑夜无边,那人身影朦胧却看不真切,右手之中似乎提着一样小物事,屹立在那也不知多长时间了。
一阵大风卷来,带起冲天酒气入鼻。
酒气如此浓重,不问可知对面那人定是酒鬼无疑。苏菏泽忙躬身说道:“弟子见过师傅。”九华派中,若论酒鬼,除了自己那每日无酒不欢的师傅林清酒外,却还能有谁?
不想除夕之夜,师傅竟会来此观摩自己练剑,自己剑法练得不伦不类,想来定是要惹得师傅不快?苏菏泽一时不禁有些局促不安。
“知道我那天为何要突然收你为徒么?”果然,只见师傅喝了一口酒,慢悠悠的开口,有意兴师问罪了。
有道是怪人出怪语,苏菏泽微微张口,不料师傅竟然会有此所问,心中登时打了个突,想到难道不是为了自己那天手中所捧的金银?
那天拜师,本已万念俱灰,谁知后来竟还能峰回路转,苏菏泽喜悦之余,一直以为是那些金银立了奇功。
金光闪闪的家伙,自古谁不爱?上至九五天子,一方诸侯,下至黎民百姓,街角乞儿,谁对着那东西不是双眼放光,心猿意马。
“那天的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好生奇怪,只见一向人在醉乡的师傅居然难得一本正经,言语间大有喟叹之意,似乎不知道忆起了哪位年轻时的故旧。
苏菏泽沉容静心,侧耳细听。
“那个人是我的一位师兄,性格坚毅,也如你一般,资质平庸,却拼着一股偏执,日夜不缀的练剑……整个九华上下,甚至包括我的师傅,都不曾看好这位师兄。那位师兄一人苦苦练剑,几年下来,可连旭日剑法的樊笼都步不出来……”
啊,苏菏泽喉头忍不住轻响,常言道有所负出必有所回报,不想几年艰苦,那位前辈竟连九华派最基本的旭日剑法都未能尽悟。心下忽然一阵后怕,隐隐觉得自己只怕往日也会如此,当下忍不住出声问道:“那,那后来这位师伯如何呢?”
林清酒沉默片刻,方才接道:“众位师兄弟莫不极尽言辞讥讽他,言他明明愚质凡材,却总妄想着成为江湖一等高手……这位师兄一直不言不辩,只是更为刻苦练剑。”
不惊不辱,超然物外,苏菏泽心内连连颔首,不禁对这位从未逢面的师伯充满敬意,果真与在苏家终日扫地的自己有所相似。
“二年过后,这位师兄一日突然仰天狂笑,言称自己已经练成了本派绝学栖霞剑法。我们莫不大笑,只道他悟功不成,终至癫狂,因为当时阖派上下,除了师傅之外还未有一人练成栖霞剑法,自然无人信他之言,便是师傅对他也是摇头苦笑……他见无人信他,便留书一封悄然下山,说要去参加泰山秋试,为九华派夺得头筹威震江湖。”
苏菏泽紧紧握住手中铁棍,听林清酒继续说下去。
“泰山秋试十年一比,是为江湖一等一盛事,各门各派的年轻俊杰莫不是踊跃登台,一较高下。本派为小门小派,倒常妄想出的一奇才前去争个高下,奈何却无良才,那师兄留书说要前去比试,本派上下莫不大惊,只恐他如此癫狂,若是上的擂台被人三拳两脚揍下来,岂不是丢了九华脸面,师傅大怒之下,连夜带着我等一路追往泰山……不过终是慢了一步,那师兄已然站在擂台之上了。”
苏菏泽心中郁郁,听师傅口气,接下来的状况想来定是不妙,难不成是那位师伯连对手一招都敌不过,便败了下来?
林清酒又是猛灌一口烈酒,方才缓缓道:“那届泰山秋试高手众多,无数英才辈出,金陵苏家七子之首苏无羁的‘碧楼听雨’剑光华惊世,辽东万菌园贾太上的‘太上剑法’也空灵绝尘……不想那位师兄竟然也令众人大开眼界,以一己默默无闻之辈横天绝出,连连败敌,一举闯入四强之中。我等莫不是震惊异常,师傅更是老来抚慰,泪水纵横,只道:开派百余年来,九华终于等到了真命传人。”
苏菏泽神色激动,悬起的心神不由放松下来,看来果然是天道酬勤,天道酬勤啊!
“师兄闯入四强,用的都是旭日骄阳二套剑法,那等平常剑招,在他手中使来却时有天马行空,惊神泣鬼的变招。我等俱是拭目以待,只想知道栖霞剑法在他使来,又会是何等威势?他四强之中的对手是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到达天人境界的武道高手……”
“刚候左丘语!”林清酒长吸口气,缓缓说道,“那届泰山秋试实乃精彩绝伦,如今江湖绝大数顶尖高手都是出自那一届,黄金盛世,众星耀空。左丘语在比试之前也是一寂寂无名之辈,但凭着一手霸道无双的‘震山河’神功,手下全无十合之将,一路杀进四强之中。”
苏菏泽心间一沉,这样风头正劲的两强相遇,龙争虎斗之下,必有一伤。
林清酒续道:“那师兄对上这等强敌,终于使出我等期盼以久的栖霞剑法。本派之中,旭日剑法薄发厚积,柔巧至极;骄阳剑法攻势如火,一往无前;栖霞剑法却是流云千幻,诡谲无双,奇中藏奇……我等在台下瞧得目瞪口呆,对这位师兄钦佩不已。”
苏菏泽突然插声问道:“他定是赢了,是不是?”他这一路听下来,已是不知不觉间对那位师伯心崇无比敬意。
林清酒轻叹一声,说道:“师兄剑法罕见,奈何那震山河神功惊天绝地,至刚至强,如山似海……待到第一百三十四招时,师兄终因气力不济,被左丘语寻觑到破绽,一掌将师兄打成重伤。眼见败局已定,师兄却执意再战,我等沮丧之余却也不愿见他再作无枉之争,师傅在台下暴跳如雷,连声催促着师兄赶紧弃剑认输。”
苏菏泽不料情况竟会转变至此局面,涩声说道:“他认输了么!?”
那边却是一阵哑然,一时之间,听风石上只剩大风呼啸。
“师兄他岂会认输,他岂会认输!”林清酒摇摇头,忽然击掌喟叹,“他一人在九华练了七年的旭日剑法,整日受我等师兄弟冷嘲热讽也不曾认过输,又岂会在这泰山绝顶,天下豪杰面前弃剑认输……”
苏菏泽听得目眶发热,连连点头:“也是也是。”
“照啊!”林清酒哈哈大笑,击掌如雷,“在本派所有人都要他弃剑认输时,他只会奋起精神死战,终于一剑刺伤了左丘语的左臂……”
听到此处,苏菏泽心神激荡之下,手中铁棍差点拿捏不稳。
“当是时,整座擂台上下,静寂无声,只听师兄慢慢笑了起来,对左丘语说道:‘我终于刺中你了。’那左丘语沉默一下,说道:‘你很厉害。’师兄却笑的更是高兴了,连声说:‘你也很厉害啊你也很厉害……’说了两三遍,便再也不说话了。”
苏菏泽急于知道结果,忙问道:“那后来呢?”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四个字:“师兄死了。”
苏菏泽呆了呆,双目大睁,忽而心间油然生出一股悲愤来,嘶声喊道:“他不是刺中了对手么?”
林清酒淡淡道:“他执意搏命决死,虽刺中了左丘语,但全身五脏六腑已被震山河刚猛内劲震的粉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活他了。”
苏菏泽听罢,心中怅然若失,遥想当年那位师伯,忍辱受讥,刻苦练剑,终至功成要大展光华之际,却落得这样一个下梢,也不知是何等情怀心绪。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你莫要如师兄一般。武功高低,不过如此,人生百态,云烟聚散也不过如此。”正怔怔出神间,却听耳边传来声音。
苏菏泽迟疑了一下,说道:“师傅,你其实早就知道那位师伯会死,是么?”林清酒笑了一声:“偏执成狂,嗔念成痴,不知取舍,有死无生。”
寒风扑面,头脑一片冰凉,苏菏泽闭了闭眼,轻轻说道:“师傅,有些东西徒儿是放不下的。”
林清酒喝了一口酒,淡淡道:“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
苏菏泽想了一阵,忽然摇摇头道:“无论我武功高低,成与不成,我都要走下去,我想知道答案。”父亲之死,一直是他心中难以绕过的坎。
林清酒嗤嗤冷笑数声,道:“万般皆下品,惟有饮酒高。”
美酒杜康,马尿黄汤。酒,它的确是个好东西,酣畅一醉,万事皆抛,可惜却不是苏菏泽所好之物。
眼前徒儿偏执如此,林清酒摇头晃脑,转身便欲从听风石上离去,却听身后苏菏泽说道:“师傅,那位师伯埋葬在九华么?我,我想去拜祭他一番。”林清酒道:“他便是本派的掌门。”
啊,现今本派掌门?不是一直传言在闭关练武的蒋木龙,蒋掌门么!?
苏菏泽一时震惊失声:“可是,师傅,你不是说那位师伯已经亡故了么?”
“自从师傅逝去后,我们几个师兄弟为了感怀蒋木龙师兄,便一致推举他作为九华掌门。木龙师兄武功冠绝九华,即便是死了那又如何,照样可任我九华掌门。”
死人亡者也能任一派之长,真乃是骇人听闻,苏菏泽不禁膛目结舌,看来本派师伯师叔,所好皆非凡俗,行事也是张狂之至。
“啊呀哎哟……”正自发愣呆傻,却听风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般的惨叫,随即又接着是一声长啸,啸声悠长难绝,侧耳细听,似乎都是来自山门方向。
“不好。”林清酒瞬间一扫醉态,竟将珍若生命的酒葫芦也丢弃了,身影一闪,便从听风石上跃下。
“咚咚——”随即又是本派的钟声响起,听那声音急促异常,却是敌袭警示之音。
除夕大好喜庆之夜,竟然会有人来此寻衅杀人。苏菏泽愕然长立,只觉这除夕之夜的大风一时酷寒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