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二狗肚子大,也不是故意的,从小饿空了。一九六三年,二狗十五岁,爹饿死了,妈带着他从徽州逃到新疆。那时新疆有的地方能吃饱。二狗那饿扁了的小肚儿,天天叫苞谷糊糊灌得圆圆的。人肚如橡皮,越撑越大。到了二十五岁,二狗能喝一大盆粥,吃三斤米饭。这骇人听闻的食量,决不是他苦练世界冠军,不吃这么多,他饿得慌,一饿就不肯干活。那时三狗儿没娶女人,家里没有看他不顺眼的,就尽他吃。
今年虚岁快四十三了,属狗。家里的事,他嘴里不说,可心里明亮着哩。他是娘带来的,三狗儿是爹生的,轻重不一样。今天他干活,叫三狗儿两口子上城逛街。
二狗儿越想越气,越气越没劲——他睡着了。
十一
“二狗儿,二狗儿!”老乔头喊,“二狗儿,那树荫里倒好睡?起来!”他喊着,一拍屁股,套上草帽,又接上他的趟口锄。
二狗儿怏怏地拗起身,坐着。
党妹怕老乔头再骂,倒了碗水放到一边,对二狗说:“喝,在这儿。”
党妹也去接自己的趟口锄。
二狗说了一句:“等会儿吧,娘来了。”
党妹往渠上一看,高高的两排树墙中,一个小脚女人,担着饭,被高大的树木,比得她又矮又小。
十二
她是一个可怜的老女人,她是一个苦命的老女人,她是一个不幸的老女人,她是一个悲惨的老女人!
在天灾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中国大面积大批量减少人口的时候,她从邻居、亲人的死尸中逃出来,越过苦难的河西走廊,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西出阳关,横涉半个中国,讨要图命,来到新疆。一个半拉老头的军人收留了她,救了她母子一命。
现在想想,如大梦一场。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人,怎么像夜游神一样?哎,命呀!不公的命!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个一个家,有个一个幸福的家。
她有过一个男人,有个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有过孩子,有过五个可爱的孩子。
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家是在离徽州城郊不远的庄上。她家住在庄南,三间瓦房,朝阳,一个南方式的小家院。院内长竹,四季垂青。
门前一条小河,河里有船,大船,小船和鸭划子。她出嫁就是做在船上和男人一起到婆家的。婆家的规矩大,说她人长得不错,就是脚大。婆婆扯了三尺红粗步,使劲给她的脚裹裹缠缠,变成个三角尖儿,疼死了。还不让她哭。她咬着牙不哭,因为婆婆说,大脚媳妇要踩坏门风。
男人爱她,每到夜里,就偷偷给她松开裹脚布。
解放了,她给他生了孩子。他很积极,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他样样带头,入了党。他入了党,她也觉得光荣。
大跃进,吃食堂,她家主动把三间瓦房让出来,给庄上做食堂。支起大灶,屋上冒出三竿大烟囱,屋内五口大锅,一顿煮八筐米,几百号人吃饭,好不热闹!
她高兴!共产党就是好!总路线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才解放不到十年,这就进了共产主义了!
她赶上了共产主义,孩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往共产主义里赶,一"跃进",三年生了三个。老支书说,这怕什么,生,只要有劲,生!多为革命作贡献,这不是旧社会,这是共产主义。世界上什么最宝贵?人,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你们想想,人民战争,人民革命,人民土改,打淮海,闹解放,哪一茬不是靠人民?人多热气高,干劲大嘛。
十三
一九六零年以后,她们那个共产主义来得最早的地方,非但奇迹没有创造出来,悲剧出现了,庄上粮食不够吃,柴禾不够烧,那些吃得最饱的,却饿得最凶。没粮吃,就吃糠,就吃野菜。庄前庄后,凡能用来充饥的东西,都争着找。有些小孩老人,却越饿越"胖",胖得发亮,发黄,眼睛发蓝。可怕的,死神来临之前的回光返照,给整个村子笼罩着一层悲惨的荫翳。
儿子饿死了,母亲哭几声,也跟着断了气!
丈夫饿死了,老婆哭几声,也爬不起来了!
······
死神终于在一天晚上叩响了她家的门,有人带信告诉她,丈夫在水利工地上快饿死了!她连饿带吓,两眼直飞金星,领着儿子赶到工地,最后一面见着了,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她埋了丈夫,又赶回家。家里两个女儿,一个不行了,最小一个才两岁,饿得吃自己的手指头。血淋淋地咬,她不忍心,连忙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她嘴里。
母亲的乳汁已经枯竭。
小生命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她穷凶极恶地撕扯着,吸着乳汁,然而,没有。咬出血来也没有。
慢慢地,孩子一阵痉挛,一阵痛苦的痉挛,从她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这是她一辈子不能忘记的撕心裂肺的一次。
在家也是死,逃出去也不指望活。她闭上门,带着儿子外出逃命,听说新疆能活命,于是在西出阳关的盲流大军中,又多了一家母子。
十四
一会儿,老乔婆走到大渠的这一头。
二狗儿老远地迎上去,接过她肩上的饭担,竟不吃力地一手托着扁担走到了树荫下。
老乔婆将饭担给了儿子,自己蹲到渠边,洗了洗被油污染的白毛巾,揩揩手,擦擦脸,又举起手对地那一头一招:“她爹——,党妹——吃饭啦!”
她虽是六十往七十里数的人了,但腿和腰还硬硬朗朗,也没病。这几年,门牙掉了两个,嘴有些往里瘪,吃硬的东西,有些磕碰。说话有些关不住风,总往出冒唾沫星儿。她一生好强,啥事都不愿让人家比下来。这几年农场搞承包,哪一着不如人,她都不安心。
但有一点,她觉得始终比不上人家,庄上十家八家有了孙子,这一着她总觉得比人差了半截。二狗是自己带来的,三狗儿也是自己亲生的,都是肉上生的肉,只要能添个带把的,都是正经货。
这半年来,她天天观察二狗儿女人和三狗儿女人的动静,妈妈的,就是下了种,不结瓜!昨天,听说三狗儿女人想吃葡萄。嘻嘻,喜欢吃酸准是喜兆,今天去查查就知道了。
但她马上又想到了上边的政策,不让生二胎。于是,她眼对黑冲那儿一瞥,小声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走过去给大家盛饭。
十五
大米饭,冬瓜汤,还煎了几个鸡蛋。
老乔头和党妹还未到树根下,二狗儿一碗已吃完了。
老乔婆连忙把饭碗送到公媳俩手中,自己却不吃,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给他们添汤。看见二狗儿把米粒掉在地上,一只黑蚂蚁连忙去拖,老乔婆手指儿一沾,捡起米粒儿,吹掉小蚂蚁,放到嘴里。
“今天能锄完吗?”
“能锄完。”党妹说。
“嗯,太热!”老乔婆一蹙那脸上的皱皮儿,有些舍不得他们。
“热死人了都!”二狗也说了一句,显然对今天人没来全,有些不满。
“你热了,能下渠去淹淹,我呢?”党妹一笑,又吃。
“哎,往西头去,没人,你也能下去淹淹。”老乔婆说。
“咯咯,别笑死人了!我没洗过。”眼对西边十七条苞谷地里一扫,“那儿还有个大嫌头呢!”
“明富?嗐,明富怎么啦?他女人不洗?他和他女人一起在水里淹,我没看见?”
“咯咯咯……咯咯咯……”党妹好笑。
“嗯,吃吧。”老乔头不耐烦。
老乔婆和党妹不笑了。
“今天能锄完,晚上买瓶酒,叫明富舅舅过来放水。”老乔婆说着,伸手给老乔头添了一勺饭,又说,“再追些化肥,这苞谷三天就黑了。”老乔婆很高兴。
老乔头不吃了,打个饱嗝问:“五五大曲多少钱一瓶?”
“八块?现在怕又涨了。”
“不管它,买一瓶,再杀只鸡。”老乔头豁出去了。
可是现在不这样不行,在农场搞承包,无鸡无酒请不到机师,自己牙缝里省,也不能怠慢他们。
十六
正说着,从树后冒出一个人来:“啊哈,我全听到了!你们一家在这儿说什么,鸡呀鸭呀?”
大家一齐掉头——原来是黑冲女人,春嫂。这可是马勺子庄俊俏女人,和党妹差不多年龄。脸比党妹富态些,脸上汗津津,一阵一阵红。烫发,梳得一点不难看。蓝色影格的确凉衬衫,穿在身上,有肩,有腰,十分得体。前面后面,一切该鼓的地方全凸凸地鼓起来。胸前鼓得尤为动人。如可爱的富士山,庄上那些风流男人,常常不服气地掴黑冲的后脑勺:“你这个龟孙子,好福气呀!”
没用,这些骚爷们干烧火,人家两口子好。“两口子一手搀,气得旁人把眼翻。”春嫂每每拍着黑冲气他们:“我就爱这朵黑玫瑰,你们这些奶油玩意,吃不开你姑奶奶肚儿一挺哩。咯咯咯……”
这是农村不是城里,这些厚皮癞脸的家伙,你脸子嫩了,他有得拿你耍,特别是这几年,春嫂做了庄上计划生育委员,全接触男呀女的玩意,只好老着脸皮对付他们。
今天,她家里地里头藤瓜装车了,看见党妹在地里,就一手托了一个大西瓜走了过来:
“乔爹,给你尝尝,来。”说着一人一个,撂在老乔头和二狗手上。
老乔头捧着西瓜,小黄胡撅了撅,两片嘴唇石磨似地磨了几磨,没磨出几个词“嗯……”
“嗯什么,这又不是定时炸弹!吃呀!”春嫂拍拍手上涂。
“咋吃?”二狗笑得像哭。
“傻瓜!”一看旁边的老乔婆,“哎呀,我骂漏嘴了。”继续骂,“四十二岁的大笨蛋,怪不得不会生儿子,连西瓜都不知道咋吃,咯咯咯……”笑着接过二狗手里的瓜,举起拳头一砸,乌籽红瓤,给他们每人掰了一大块。
老乔头烟不离嘴,不肯要瓜。
春嫂一把拔下他嘴上的烟,接着瓜递上去了。
老乔头防不胜防,揩揩脸,胡须上满是瓜水,在一边甜甜地吃起来。
春嫂忽然停住笑,问:“三狗儿和女人呢?”
“他?他们?……”老乔头嘴里还在磨
“他们病了。”老乔婆接着说。
春嫂对党妹看看。
党妹一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