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大河在春嫂家里办了几桌饭,请了团部领导和主要邻居,其中当然包括老乔头。
王大河可以说是老乔头在马勺子最信任的一个人,倒不是因为他给他买了点吃的喝的,最主要是王大河说话在理儿上,不往人耳朵里横。
对于王大河要留在马勺子,庄上从领导到群众除了三狗暂时想不通外,其他没有一个不说好的。一来人家有文化,能写书,影响大,对马勺子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害处。二来人家是吃国库粮的,不占你马勺子一寸地。
团领导当场拍板:没房子先给招待所两间房,租、卖都可以。党妹和儿子的户口一定解决,并决定扶持党妹发展枸杞事业。
团领导办事迅速慷慨,真使王大河感动。于是立即打电报回河南,叫文化馆替他停薪留职。并请人将儿子强强送到郑州车站,约定日期自己到乌鲁木齐车站接。
电报发出以后,忙着动手收拾房子。
买了两张床和生活日用品。
一个小家初具规模。
事情与王大河想的一样顺利,一样快速。第四天,他就在乌鲁木齐车站接到了儿子。
二
一个人的生活变革,往往要经过孕育、发展到实现的过程,然而王大河没这种思想准备。这几天,如此具有划时代价值的变化,他事先想也没想过,就这么来了。来得出奇,突然,总觉得是梦幻。
人生如梦。
他认为人的生活就是梦,虽然能看得见,摸得着,有时却变化无穷,不可捉摸,他从郑州出发来到新疆参观旅游之前,根本没想到会遇上分离十多年的妻子,更没想到会碰上三狗小夫妻。
王大河是作家,承认故事,承认情节,喜欢故事,也喜欢情节。他琢磨,党妹的一生就是一部砖头厚的小说,怎样写出来?他已经想过。他为何停薪留职,大概是想啃这个大部头书了?
三
王大河今天就要搬家了。
两间砖瓦房,门前一个小棚子,很像家。
这是一个新组合起来的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新长成的社会分子。虽然暂时还缺少现代化的家庭内容,但家的结构,家的形式,家的幸福,家的温暖,是充分的,是具体切实的。丈夫、妻子、儿子,虽然儿子不是亲生的,但他们相亲相爱,相依为命。人是最受感情作用的,这个家的组合,首先是感情的组合。
儿子十二岁了,明年考初中,长得很漂亮,不是王大河生的,但很像王大河,高高的鼻子,长长的脸,黑黑的眉宇间透出聪灵和懂事的天赋。在乌鲁木齐西的汽车上,王大河告诉他许多事。他懂他的话,一到家就叫党妹一声妈妈。感动得党妹只是流泪。
今天一早他就忙着帮助收拾东西,弄得满身满脸全是灰土。
四
中午,春嫂散会了,也来帮忙。
黑冲从地里回来,没拢家,就来帮忙。
倩倩放学后,也来了。
王大河这个家重新复活,多半是春嫂的功劳,救了党妹不说,给王大河安户口,要房子,就连王大河在她家办的几桌饭,打明儿是以王大河的名义,其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锅头灶脑全是春嫂。
今天党妹搬家,她要不是开会,一早就来了。她们这个家,知情的人全为她们高兴,所以一散会就急火火地跑到团部招待所。
一进门,一串哈哈满院儿响:“哈哈哈,她笑得直不起腰,看看我们的大作家成泥猴儿了。哈哈······”
王大河在打炉子,他深不知新疆炉子跟河南小灶有不同打法。河南炉子单一为了做饭,新疆炉子要能做饭,烧水带取暖。炉膛的深度,炉身的高度都有一定的规格。
王大河一上午已推倒三次重来。人,泥得没鼻子没眼睛。桶,泥得没鼻子没眼睛。砖,泥得没鼻子没眼睛。刚买来的新钢精锅也打上了泥巴。
在一边当下手的儿子满身是泥,只看见两只大眼睛在眨巴。
春嫂一笑,爷儿俩全笑了。
王大河捅捅儿子:
儿子喊了一声:“姨妈。”
春嫂一边答应,一边笑:“好乖乖,去洗了吧,活伤良心。”又喊:“倩倩,你先回去烧火做饭,妈妈马上就回去。今天多煮些饭,大伙都干重活。”
倩倩原来在大屋里,一边翻看强强的书,一边帮党妹做些事。听妈喊,连忙丢下书,回去了。
春嫂对王大河说:“王老师,我给找一个打炉老手,乔叔怎样?全街十家有八家的炉子是他打的。他打的炉子,拔烟快,又省煤。我去请,怎么样?”
王大河很高兴:“能请来吗?”
“能。”
“那太谢谢了!”
我发现乔叔很佩服你,你不知道,他这个老倔驴很少有人使他信服的。一旦他信服了谁,他就能把心掏出来给谁。我还有个想法,要是时机成熟,你们认下干亲怎样?人靠亲友,树靠枝。你们刚在一处立家,多联些亲友,也有好处。”
王大河说:“只怕他对我还有成见。“
“这没事,党妹是他救的,认个干女儿,顺其合理。我来介绍,你放心。”
王大河想起一事:“春嫂,他还托我对你说说,让他家三狗女人再生一胎,我看这计划生育全国抓得紧,这事怎么对他做工作呢?”
“这个工作要请你帮我做,我想他会想得通的。先别谈这个,我去找他。”
五
一会儿,春嫂把老乔头请来了。
老乔头手里抓着一把磨得只剩下二指宽的瓦刀,弓着腰,一路像寻找什么,往招待所走。
“来了!”一看王大河的泥样子也要笑:“洗了吧,王老师。你们写文章的人,哪干过这个”。说着叮叮当当把砖往一边拣。
王大河只好在一旁打下手。
强强洗了手脸,走过来。
王大河说:“强强,叫爷爷。”
强强叫了爷爷,在一边帮着垒砖。
老乔头很羡慕这个小伙:“十几啦?”
“十二。”
“上学啦?”
“嗯。”
“几年级?”
“六年级。”
“有墨水?”
“有。”
强强没听懂,老乔头说的有墨水,就是有没有成绩,有没有念书的功夫,不是用的墨水。
王大河懂他这话,连忙纠正说:“现在还可以,不知上了初中怎样?”
“你的福气呀,王老师。”老乔头叹口气。
“强强去帮妈做事去吧,这里有我。”强强走了。王大河对老乔头说,“乔叔,这娃不是我生的,我是领的人家的。但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从来这两天看,他也很喜欢他妈妈,我同样觉得幸福。乔叔,我的看法与你不一样,人只要觉得幸福就是福气。儿女也一样,不一定全要自己生的才有感情,感情是后来培养的。比如现在有许多试管婴儿,同样也是别人的孩子嘛。如果你觉得强强好,人给你做个孙子怎样?”
老乔头望望王大河:“哎,我哪有这个福气。”
“你有,你应该有。你心好,人也正派。我虽然来马勺子没几天,我就很敬重你。如果不嫌我们,党妹给你们做干女儿,你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不要叫我王老师,好不好?强强你就当是你亲孙子。他很懂事,会给你幸福的。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我们在新疆其他没有亲人,我会拿你们当父母待的。”
“哎呀,这叫我······”老乔头没一点思想准备,他觉得王大河的话,句句入情,好一会儿不吱声。
王大河见老乔头没反对,连忙跑到大院里,叫党妹和强强过来。
党妹和强强一过来就对老乔头跪下:“爹!”、“爷爷!”
王大河也喊了爹。
老乔头脸上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福相和悦色,连忙扔开瓦刀,一个个扶起他们:“起来!起来!我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千万别往心里去。”
党妹哭了。
老乔头说:“别这样孩子,你苦命苦出头了。老天有眼,给你把大河送来了。“老乔头也动了感情,一想今天是喜日,又高兴起来:今天是合家的日子,高高兴兴去忙吧,这儿由我来。”
六
不一会儿,炉子打成了,一试烟,处处合适。
这时,春嫂来叫他们去吃饭。
老乔头说:“不,新灶打好了,今天中午就在这儿让他们一家合伙吧。如果饭菜已做好,拿来热一热,也算起伙了。”
“哎呀!乔叔今天怎想得这样周到?”春嫂一拍手。
王大河一笑说:“春嫂,我们刚才认干爹了,你以后可要关照些,不要欺负我干爹。”
“怪道怪道,乔叔,你可不能亮眼只见白鸽子飞呀,我也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你今后可不能光欺负我呀。”
老乔头没说话,只是到处忙着。
春嫂来到大屋一看,客厅里一张小圆桌,四张沙发椅,靠墙根是强强的一张低低的小钢丝床,床边一张小木桌。
里屋一张双人床,新被,新被单。新买的写字台,还有春嫂家的一只小橱柜、盆架和床头柜。
一切收拾得简单,合理,房子里很宽大。
一会儿饭菜来了。
王大河又去买了一瓶曲酒,顺便把黑冲和倩倩全叫来,一起庆贺庆贺。
王大河、党妹先为乔叔,春嫂,黑冲一一敬酒,接着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他们脸上表现出来的全是喜,但内心灼炽着的全是辛酸和痛苦。
因为今天毕竟是喜日子。
七
家安顿好了。
今晚我要在自个家里与妻子、儿子重新团圆了。
在这个幸福的时刻即将变为现实的时候,王大河的心有些激动。
妻子在忙着洗刷泥衣泥鞋。
儿子在新买的台灯下学习。
王大河一个人走出招待所大门,沿着马勺子唯一的一条大街向前踱去。
太阳还未落完。
十五的圆月,金盆儿一般,高高地,静静地在天山尖上。
街上行人不多,只有匆匆驶过的汽车,和一两匹哈萨克牧民的大马,街的两旁是高高的厚厚的,黑森森的白杨树墙。
这是一个小小的树的洲,树的城。
它改变了他对城镇的概念,在口内所有的城镇,都是由无数的烟囱和滚滚的浓烟组成。在这儿,树,成了人们生活乐章的主旋,从春到秋,从早到晚,人们在荫翳下行走,吃饭,学习,工作,买卖和娱乐,车在树荫下飞穿,停放和修理,马儿在树荫下漫步,乘凉,喂料,鸟儿在树木里栖息,歌唱,追逐。
树一律很高很直,四五层的楼和数丈高的电杆,也很难从树尖上探出顶来。
街中心还有个广场花园。
深秋的园中各种花都在作最后一次美的竞争。亭亭玉立的美人蕉,淳厚多情的牡丹,娴雅恬静的菊花,如火如荼的一串红--整个园中开得热热闹闹。
这时,太阳把最后一抹余晖,变成金子,洒下来,那远处的山,近处的楼,高处的树,低处的花,都罩上一层轻轻的,薄薄的红纱,他不由想起杜甫的两句诗: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他仿佛置身于一种梦幻之中,自然是美——-经过严冬和酷暑。
人生是美的——经过艰难和曲折。
他升华了!仿佛变成自然中幸福的王子。
八
王大河领略够了马勺子的夕色风光回到家中。
儿子忙了一天,累得像只羊,和衣倒在他的小新床上,微闭着眼,嘴角露出甜甜的笑靥。不知是在憧憬新生活的美景,还是对那遥远的故乡的留恋。
王大河没有叫醒他,给他轻轻地盖上被子。
党妹一个人在房里给强强补袜子,一只新新的,被那蛮蛮的脚趾顶了个洞的袜子。
“你还没睡?”他走进门,轻轻地问。
“嗯。”她捏针的手理了下头发,夹在耳根。
“睡吧。”他坐到新买的床上,称心地试了试,晃了晃。
“你出去了?”
“嗯,马勺子在夕阳下很美,安详,空旷。没有口内的那种压抑感。”
她不懂这些话 ,只是嗯了一下。
一会儿,她说:“大河,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她又停下。”
他凝了神:“什么事?”
“你知道吗?我们的那个女儿还在······”
“女儿还在?”他走过来,“真的?”
“真的。”她走过去,在床边摸出那条很旧的红头绳,“你认识这个吗?”
“头巾——红头巾!王大河眼前突然出现那个蒙红头巾的要饭姑娘,这跟女儿有何关系?
那天,我知道他们要把女儿送去,我舍不得,就把头巾给她裹在身上,还放了三毛钱,大概她命不该绝,结果被好心人救了。
“在哪?这红头巾在哪发现的?“
“在春嫂家里。“
“啊?——倩倩,天哪!我说第一次见到她就说像你。”王大河高兴得像个孩子“,这是天老爷成全我们,让我们一家千里重逢,不容易呀!你告诉倩倩没有?”
“没有,我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
“春嫂一家那么好,那么幸福,我们不能那样做。再说,有了倩倩,黑冲哥带头扎了,不能再生育。她们待她如亲生骨肉还好,我们也已住在一起,又认了亲,她就是我们心里的女儿。”她流下泪来。
王大河好一会儿没说话。
屋子里很静。
微微地听到外间里儿子的酣声。
党妹一针一线扯着白线儿。
“大河,你在想啥?”
王大河双手托着头,躺在叠得方方的新绿色绸被上:“我想,我这一生怎的这么多的误会?曲折?哎!我想我的女儿,我太不幸了,党妹。“
“嗯。“
“倩倩真是我们的女儿。“
“是真的,春嫂的姑妈在河南镇平,也太巧。无巧不成书。“
“你如果想她,我们想法对春嫂说。”
“不,不能。这样她会痛苦,她好比我的亲姐姐。不是她,我早死了!”
“哎。”
“如果我们说了,她怎么办?”拭了一下泪,“我只要天天能看到倩倩就够了。”
王大河被感动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两只大手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
立刻,那种夫妻的恩爱,幸福和抛端了十几年的感情又流通起来。
“那么,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不,也不。我们再生就对不起倩倩和强强。”
“这······”
“你想,如果我们是很爱他们的,为什么又生?何况国家也不让多生,春嫂就整天做这个工作,你不懂?”
“我懂,我觉得我太对不起你了,你太不幸了!”
“不,我现在很幸福,有儿子有女儿,又有你。”
“是吗?”他吻了她一下。
她笑了,放下针线。
他抱起她······
灯熄了。
窗外一轮明月,又圆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