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年关,绝大多数的店铺酒楼都竭业了,累了一年,不管是东主还是伙计,都趁这个机会放松休息一下,来年好继续为着一日三餐和家业的兴旺埋头苦干。
只有极少数本地人开的小店和酒馆,不用急着远行返乡,才在年前这最后几天都坚持营业,能多挣一点,第二年的压力多少也可以少一点。
宋财等人喝酒的酒楼在整个成都府中或许不算拔尖,但也不是凭一身气力挣生活的挑夫们消费得起的。也只有在年关这段时间,生意不那么火暴了,店主才本着挣多挣少总比不挣好的心思做了他们的生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年关将至,还约着三朋四友到酒楼来的,几乎是一整天都难得碰上一回,店东也是打算今天做完最后一天,把店里剩的那点菜蔬看能不能卖出去。
往常热闹非凡座无虚席的酒楼,眼下就只有宋财他们这一群人,掌柜伙计上全菜后,见他们没有再点菜的意思,便都到酒楼后面去忙着收拾,准备打烊回家过年了,连个帮着倒酒的都没留下。
宋财在成都府中原来就名气甚大,稍稍对外界有点留心的都听说过烂赌宋的名头,也听说过宋财卖掉老婆也不会欠帐的性格,店东和掌柜当然也就放心地让宋财他们自己拿酒,反正宋财进来时扔到柜台上那一角碎银,换成酒让他们泡澡都够了。
空荡荡的酒楼中就只剩下了他们,街上的行人都在渐渐稀少,大冷天的,没有要紧的事情,都不愿在寒风中穿街过巷。
没有闲杂人出入,在座的又都是自己人,加上掺水很少的酒喝起来很是壮胆,大伙儿说起话来便越发口无遮拦。
宋财本来是有些酒量的,但带着心事喝酒,这酒都特别容易上头,晕沉沉地也就忘了本该有的谨慎。他虽然话不多,可对弟兄们有些放肆的议论,也没有刻意去阻止,先前那句话也有道理,玄天大仙对叛教之徒都可以网开一面,当然就更不会和他们计较语言上的一时失口。
酒到酣处,宋财都忘了和弟兄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似乎谈到过对北上从军之事,都不满朝廷为何只让道门子弟上前线,却护着佛教的信徒,留这些贪生怕死之辈在后方远离战火。
这天的事随着酒醒很快就被宋财抛到了脑后,唯一还有点印象的,就是出门时那个谈到玄天仙师仙婢的大嘴巴被一只马蜂给蛰了一下,一张脸肿到节后都没有消,还是半夏不计前嫌配了点膏才给治好。
这些都是小插曲,宋财完全没有放到心里,新年一过,就忙着带领手下的苦力们帮着运送大军需要的粮草,每天累得连手脚都不象自己的了,手下那些弟兄也没了聊天吹牛的闲心。
一切都按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李燮也带着道家拳馆的弟子和原属他管辖的府兵,踏上了北上的行程。有镇北侯爷的手书,点名了让李燮临时负责十万大军的北上,杨秀和府军都尉正好落得一身轻松,只要是在许可范围内,李燮要人给人,要粮给粮,就连明显地根据以前数十个道门外支帮派来分出的队伍,杨秀都当成没看见。
大军出发后,成都府又重新回到了宁静安逸的气氛中,只有道家拳馆因为弟子们从军,除了极少数年幼的小童偶尔到拳馆中去跟着蹦跳玩耍,学着压腿扎马,往日热闹非凡的拳馆安静得练武场中都经常可以看到小鸟在地上寻食。
官宦门弟和大户人家感觉不是那么明显,生活在市井中的小民却额外清晰地感受到,自从大军走后,整个成都府都象一潭被堵死了所有出口的泉水,沉静得完全不象一座繁华昌盛的大城,还不如乡下的小村,乡下小村中还至少能听到犬吠鸡鸣。
没了道家拳馆中学拳的少年们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拿着竹棒背着麻绳走街串户靠帮忙挑抬物件维生的壮汉也跟着大军运送粮草,留守在成都府里的,不是老弱病病残就是整天虔诚地关在家里或到文饰院中吃斋念佛的释门信徒。
至于官宦人家和名门望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指望他们能给一座城市带来多少生机和活力,他们关心的,永远都是自身的利益和家族的前程,相互交往和聚会,不是深宅大院,就是歌榭酒楼。
这样的情形并不仅限于成都府,整个巴蜀之地都由于十万青壮子弟的离家,突然地冷清下来。
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除了默默地干活,就是静坐在家中思念军中的亲人。
和城市的冷清成鲜明对比的,是巴蜀大地上的各处庙宇,也是唯一热闹的场所和人们愿去的地方。十万壮士北上,留下来的父母妻儿老小又何止十万之数,老的老少的少,一门心思盼的都是亲人可以平安完好归来,至于能否立功,能带多少奖赏回家,已经不抱那个奢望了。
新年刚过,大军刚走出巴蜀边界,各处寺院就及时地推出了各种档次的佛佑众生法事。有钱的,捐上足够丰厚的香油钱,便可替家中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又叫长命灯,只要香油不缺,灯火不灭,受到佛祖庇佑之人便可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佛家普渡众生,所以寺中的高僧也说了,钱少也不要紧,多少随喜一点功德,将亲人的名字写在一张两指宽的黄色佛纸上,压到一盏巨大的油灯下,同样也能得到佛祖一视同仁的庇护和保佑。
当然,随喜多一点,功德也就多一点,亲人的平安自然也就更多一分把握。
半夏扶着母亲从文饰院大门旁悄悄离开,尽量躲开众人的视线。玄天仙师虽然化解了宋财手下对半夏一家人的敌意,却仍然让半夏的兄长去了军中,并且就在李燮手下,充当了军中的主簿,专门负责记录李燮以下所有人的军功。
李燮专程到过半夏家里,特别说明了主簿是不用提刀拿剑上战场的,而不会面对面与妖族作战,而且主簿在军中身份地位超然,要不是有玄天仙师的仙旨让镇北侯爷首肯,别说做主簿了,做煮饭的恐怕都没人要,只能跟着宋财带领的民夫肩扛背驮。
半夏也相信既然玄天仙师都有了安排,兄长这趟想来也是有惊无险,还可在战后凭军功转为文吏,也算是吃上了官府的饭。
家中的老母却不是这样想,在老人家看来,神仙要帮忙,就不会让儿子上前线了,真正仁慈还是佛家的高僧。年前发生的事,老人家更加固执地坚持着对佛教的深信不疑,无论半夏怎么解释,都是一句话,“出手打人的就是道家的人,佛教收了财物,那是因为对佛祖的不敬,寺院的人可没动手动脚。”
大隋朝四处征战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只要是相同身份和地位的家庭,都平等地面对着抽丁与征夫。佛教东来之后就打破了这种平衡,哪怕相邻两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佛门信徒就能得到照看,而不是佛门信徒的,不管你信的是哪一派,都首当其冲被征召入伍。
这一次更是直接点名要各地道门分支各派的子弟,哪怕你是家中的独子,三代单传,也同样没有额外的照顾和优待。
于是许多一直坚持着道门信仰的人家,都开始躲躲闪闪地到佛家寺院中烧香礼佛,替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或者将年前拳馆送来的剩下的过节之物换成一张写着亲人名字的小纸条,压那那盏巨大的油灯下。
“半夏。”低头扶着母亲挨着墙边往外走的半夏越怕被人看到,却越是躲不开。头都低到胸前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半夏抬起头,低声招呼她的人也是靠着寺院的高墙边上偷偷摸摸地往外走,还用长袖挡住面孔。
到了面前,招呼之人放下衣袖,半夏才看出来是宋财家的,有些意外,“宋大嫂,你怎么也来了?你就不怕被人看到!”
宋大嫂伸手扶住半夏母亲的另一只胳膊,借着老人的身形遮挡住视线,小声说道:“半夏,都说道家拳馆比以前的米教更有势力,更能护住我们这些原本米教出身的人。怎么偏偏打仗的时候全是抽的我们这些人家?”
半夏没有接话,这次征丁确实有怪异之处,朝廷抽丁征夫,还从来没有这样旗帜鲜明地针对某一个阶层,或是直接冲着某个势力来。都说是镇北侯爷的命令,可是这镇北侯爷据半夏所知,应当算是道门在南部瞻洲中地位最高之人了,还不说他手下第一战将侯君集一身修为全是出自截教玄天仙师所授。
按理说,镇北侯爷怎么都该护着道家的人才是,哪有这样把自己人弄上前线去卖命的做法。
显然抱有这样想法的绝对不止宋大嫂和半夏,两人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向外走,看到了不少道家拳馆子弟的家人,都与他们相仿,遮遮掩掩地到这寺院中来,祈求佛祖保佑亲人能够平安归来。
同样的一幕在各地寺院庙宇中都在上演,佛教的香火和声誉,就在这次的大军北上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曾经热火朝天一派欣欣向荣充满了重新崛起之相的道家拳馆和各处道观,再一次落入低谷,比米教消失时还更加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成都府中每到夜幕降临,站在大街上就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低声诵佛声,象数不清的蚊虫在嗡嗡直叫,声音铺满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