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暑易节,物换星移,时序变迁,一年的时光并不短,却也不是太长,秋天仿佛只是打了个转就已经离开。
在蜀人的印象中,春天那场热闹的花车游行好象才过去没多久,就已经迎来了成都府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是初雪,却密集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将繁花似锦的成都城厚厚地盖上了一层,一眼望去,视野中能看到的景观都银妆素裹,如同一个白玉雕塑成的世界。
瑞雪兆丰年,杨秀站在桃林前看着被雪装扮成了玉树琼枝的林子,轻声满足地叹了一声。这一年可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曾经让他有些提心吊担的佛道之争,居然无声无息地安全过渡,米教在花车游行的第二天就突然从蜀地中消失,势力庞大人数众多连官府都引以为惮的巴蜀第一大派,仿佛从来就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去得之干脆利落,走得之彻底,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不管怎么说,这一让杨秀最担心的隐患总算是水波不兴地解除了,佛教也走上了正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井然有序的传教工作,没有给官府带来半点麻烦,比起米教来,确实是好管理多了。
杨秀也因为成都府在整个宣扬佛教的全国性活动中是唯一一个没有出现民间纠纷和骚动的城市,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赞扬,这一年的政绩,还超过了维持着东线平衡的镇北侯李世民,也让文官系统对杨秀刮目相看,这几年文武之争,一直被李世民的显赫军功压住一头的文官一派,终于在杨秀不动声色的突然蹿起时,有了一次扬眉吐气的胜利。
若不是日前朝中快马送来的急件,这一年可算是杨秀最舒坦最惬意的一年。
眼看年关将至,南部瞻洲万民同心,都在忙碌地计算一年辛苦下来的积蓄,盘算着怎么迎接新年的到来,计划着在除夕之夜全家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丰富的大餐。
杨秀也不例外,除了下属官吏们的年请,文饰院也安排好了一连三天的素席,恭请杨秀大驾光临,替文饰院写下新年的祝福。
不合时宜的急件就在这种欢乐温馨充满吉祥如意的时节,打破了杨秀心中的宁静。
在桃林中转来转去,树上偶尔落下的积雪洒到杨秀肩头,那丝寒意都不能让杨秀冷静下来,捏在手中的急件象一团烈焰,在初冬的冷气中灼烫着杨秀的心。
急件上的内容利剑一般刺痛了杨秀的双眼。
朕闻蜀中民风悍壮,得道家多年训导,心定如铁,于北、东防线立下赫赫战功。今有镇北侯奏,北线东线战事又起,往昔军中军功最甚者,无人可出巴蜀兵壮之右,而今有佛门教化一年,心志之坚,当更进一重,可谓抗妖镇魔之首选先锋。即令巴蜀之地征兵十万,随镇北侯平定北东两线,卫我大隋江山。
杨秀赴成都府上任后,也不是没征过兵,只是前次的征兵,有陛下的旨意在,凡有不想上战场的人家,都能吃透圣旨中的精神,巧妙地避过了抽丁入役,而且那次的数目也不多,靠着强行征召那些顽固地不肯拜到佛祖膝下的道门支系子弟,轻轻松松地就完成了征丁任务。
却没想到这些顽固的家伙居然在军中闯出了名头,还给皇帝留下了一个蜀人善战民风悍勇的印象,这让儒雅的一贯无为而治的杨秀情何以堪。就在一月前,呈给朝廷的奏书中,杨秀还下笔千言,洋洋洒洒地自赞了一番蜀中的淳朴敦厚颇有远古先民之风。
这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如今米教一哄而散,蜀中教派门庭冷落,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万,剩下的除了少数穷得饭都吃不饱站着都费劲的老弱病残,其余都与佛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不济的都混了个佛田佛林中的差事,让杨秀到哪里去凑这十万兵丁。
镇北侯李世民是大隋第一战将,被皇帝称赞为国之砥柱,凡有妖兵犯境,哪一次不是他率军前去抵抗,杨秀再胆大也不敢弄些饿得皮包骨头的贱民去充数,怎么也得半数以上的精壮,方能交了这个差。
要是米教还在,哪有这般头痛,杨秀在桃木中转了数圈后,开始想起米教的好处来。米教确实没有佛门这么温顺和听话,也常常弄些让杨秀都下不了台的事情,可是真的遇到象征丁这类的大事时,米教还是很配合地协助杨秀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不管是解押粮槽进京,还是抽丁开挖运河,甚至是替陛下挑选美女。
镇守蜀中的府军到是有三万人,可是杨秀也不可能把三万府军全部给送去,蜀中这么大的地盘,看家守户也得留下一半不是,近八万的空额,怎么算也只能到佛门庇佑下的民众中去挑选了。
不过急件中提到的道门两字,到是让杨秀突然想起,米教中数目庞大的弟子和附从之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万。表面上看米教是消失了,可这些人也不可能人间蒸发,况且如此大数量的人群,要全部离开蜀中,也是一个不小的动作,哪能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这些人,应该都是在蜀中隐藏了起来,只是这巴蜀之地山峰林立,高山密林数不胜数,一时间哪里去找这些有意把自己躲藏起来的米教子弟。
将远远站在林边垂手侍立的文吏唤过来,杨秀低声问道:“米教眼下留在成都府中,最有号召能力的是谁?”
佛教入蜀之前,杨秀有什么官府不好出面的事,都是由这名小吏去同米教联系,杨秀敢肯定小吏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也敢断定他与米教之间不可能完全断绝了联系,或许从他口中能得到一点米教的消息,理出一丝头绪。
文吏好象早就料到杨秀会有此一问,半点也不诧异,不加思索就立即答了出来,“西城角现在的苦力头目宋财,府军校尉李燮。”
“你去唤宋财来见我。”杨秀吩咐道。
没听到下文,文吏迟疑了一下,“府尊,不唤那李燮来?”
杨秀摇摇头。
文吏走后,杨秀慢慢踱着方步深思,若能从米教原有部众中聚个三五几万的,剩下再挑那佛门信徒中没什么背景和后台的充数,这个难题就不难化解,反正只要征召的十万壮丁中,有三成以上的道门支系子弟,镇北侯也不会再与自己为难,毕竟整个大隋境内的道门分支基本上都烟消云散了,镇北侯也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在这般情况下还能给他凑足个三五几万,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杨秀估计除了自己,除了巴蜀之地,其他地方恐怕三五几百人都很难挖掘出来。
大隋朝人口虽多,地方却是更广,这人一离开城市和乡村,你到哪里去找。只是,这个计划能不能完成,看来只有落在这个宋财和李燮身上了。
侍妾递过来的热茶,杨秀只是无意识地接下,心中想了又想,万事都得见了宋财和李燮二人后才能定夺。等他回过神揭开盅盖喝了一口,才发现茶都已经冰凉,冷水入口,激得后背都是一阵寒栗,换了一盏滚烫的啜了两口才缓过气来。
等了许久都不见回报,杨秀平时的静气宁神都控制不住心中的急躁,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大年一过,十万大军就得起程,这中间还包括了筹备物资的时间。
也不自恃身份等着回报,杨秀干脆走到大厅去等候,这也算是破天荒的事了。刚进大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重一轻的脚步,小吏带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走进厅中,壮汉身上的苦力短衫都还没来得及换。
出乎杨秀意料的是,这名据说是目前还知道的米教教众中身份最高的头目之一,除了李燮外唯一最熟悉米教内情的赌鬼宋,身上居然隐隐有些上位者的气势。
要知道朝中大员和杨秀这样的一方主政,都是经过了多年的练习,又久居人上,才逐渐养成了一身颐指气使的傲岸气势,而眼前这个宋财,数年前不过是一名烂赌鬼,一名把老婆都输给了别人的乡间赌棍。
杨秀敢保证自己从未和这个照过面,可是这个宋财却大步上前,向他躬身道:“草民宋财见过杨府尊!”
宋财的语气不卑不亢,既不拿捏曾经的米教头目那种张扬,也不因眼下的落拓垂头丧气,到是让杨秀眼前一亮,米教中,果然有人才。
杨秀罗列着用词,尽量把事情说清楚,又不显得是一副求人的样子,更不露出自己的焦虑。宋财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不过听了个话头,便一抱拳大声道:“府尊需要多少人?”
杨秀把肚子里的墨水都翻腾了好几遍才想出的最妥帖的说辞仅仅开了个头,就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宋财一针见血就直奔主题,到省了杨秀不少功夫,也免去了使用象征比兴这些文人笔法来说话的尴尬。
伸出巴掌,杨秀犹豫了一下,用最自然的速度扣起食指与拇指。宋财却是看着杨秀的手势,愣了一愣。
杨秀把手收回,负到身后,轻叹道:“我也知米教今非昔比,两万也行。”
“就三万,没问题。”宋财笑道,“刚才府尊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要三十万人呢,三十万到是有些为难,三万好说,节后就到。”
杨秀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
听宋财的口气,三十万只是有些为难,并不是说绝无可能,这米教到底有多大的势力,难怪陛下要不遗余力支持对朝廷威胁最小的佛教。
话已出口,数字自然不能增加,杨秀也只得补了一句,“某要的可全是精壮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