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鸦群早已消失不见。这让我疑惑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
我耸耸肩膀,也许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只是因为对这个镇子的陌生感而来吧。
重新上车往前走,借着灯光和月色我端详镇子,果真是未曾开发过的古朴。近处的店铺多是有着剥落油漆的木扇门,窗户很小,屋顶的瓦片上有荒草钻出,在似有若无的晚风中晃荡着。往前看,也有两层高的建筑,像是新盖好不久。朦胧中还可见远处有高大的建筑物的轮廓,黑糊糊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沿街朝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招牌上写着茶、旅馆字样的店铺,店门口一大片空地,几棵茂盛的榕树下,摆着好些桌椅,想必是喝茶用的,只是没有客人。正好把车停那里。店老板早已闻声出动,站在了刚下车的我们的面前。这是个精瘦的老年人,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双目,带着一抹拒人千里的神气。面对我们,他显得有些吃惊和不快。
有房间吗?燕南问。
哦,有倒是有,就是,你们现在怎么会来这里?我觉得这店老板回答的怪异。
我们来旅游呀?怎么?有人住店你不高兴么?我反问。
来这里旅游。咳,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就先住下,明天一大早赶快回去吧。说罢,他转头领我们走进店里。
我和燕南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色。跟着走进去。房屋倒是宽敞整洁,客房就在正厅的旁边。店主边说价钱边走进房间,顺手把灯打开。房间简单之极,两张小床,一个木头小桌上摆着一台14寸的电视机,看外观和那小桌一样年代久远。
我转头问老板:都是这样的房子?有其他的没?
就这一间!老板瞪眼看我:怎么,你们还有人?
不,我想再开一间……没说完我自己闭嘴了,这不是废话嘛,人家只有这一间房子。
老板又开口:我这里成年累月也没几个客人,所以就这一间客房,够你们住啦!开水在外面自己打,厕所在后院……
我翻了翻白眼看燕南,他没有表情的回看着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如此了!
没等我们回过神,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正心里疑惑着这单薄的门扇怎么能经历如此大的撞击的时候,刚走出去的老板又从门口探过头:
我说,你们最好明天7点之前,啊,离开这里。
门再一次被关上,随之是老板咚咚的脚步声走远了。
这一切都突兀的莫名其妙,我耸耸肩膀做个鬼脸。在旁边那个城市停留了一阵后重新上路,愈发觉得这个小镇的周围着实的荒凉,现在好不容易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先住下再说吧。燕南跟我意见一样,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出去吃点饭,我的肚子咕噜了老半天了。所以,我顾不上计较老板的态度。
出了店门朝左,远远就看到一家卖汤面的小店,门口的纱灯亮的显眼,便走进去。客人不多,店老板却是极热情多话,看我们是外来的,索性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边看我们吃饭边跟我们唠了起来。
我们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家旅店的老板不欢迎我们,原来真是来得不巧,这几日是尚书镇的祭祖日,相传是为了祭奠被含冤烧死的老祖宗,每年农历9月这三日,家家不能动烟火,商家歇业,农家挂锄……
三天不能吃饭吗?那岂不是要饿死?我忍不住插嘴。
现在当然没那么严苛了,只是早上7点到晚上6点之间守祖宗规矩在家或者祠堂祷告祈福,剩下时间当然可以烧火做饭了。
怪不得我们刚进镇的时候,看到那灯火似乎是在一刹那间亮起来的,原来不是我的幻觉呀。
喔,还好我们有饭吃。我边吃边嘟囔着,惹得旁边的燕南朝我笑。
这期间不能留外人来住是吗?我想起旅店老板最后说的那句话。
嗯啊,所以你们明早就走吧。店主彷佛还有什么话想说,顿了顿,又没说出来,自顾收拾我们吃罢的饭碗了。
从汤面店出来,本来想顺着街道溜达几圈,奈何这里没有路灯,很多地方都黑洞洞的吓人,只得作罢。
回到旅馆房间,忽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就是我们两个人今天要睡这一间房了。我看看还算干净的床铺,又看看燕南,他依旧是那个坦然的眼神。这一路上我已经完全把他当成熟识多年的朋友,他时而认真时而好奇的态度象个孩子般的在我心头留下一个纯净的投影。因此,我没有一点防备。
燕南温和的笑。你觉得不方便?可没有别的选择。这样吧,我们看电视聊天,就不睡了。他征询意见地看着我。
我反而被激中了,干吗不睡觉?我们各睡各的,又不犯法!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不妥,想解释,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南接过来话:不用说了娅娅。跑了一天了,今晚都好好休息。
简单洗漱一下,我就爬上了那张铺着粗布格子被单的床,习惯性的去拍打被子,料不到的松软勾起我了的疲倦,整个躺倒下来再不想起。
燕南那厢开了电视,黑白的画面我一下还不适应。倒是能收到好几个台,我看到中央十套的台标正想叫停,燕南的手已经离开了旋钮。他回头看我,我点头笑。
第十放映室正在解说香港电影,这期的主题是恐怖片子。当我正被屏幕上张牙舞爪的厉鬼吓得埋起头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了尖锐的声音,那一瞬间,声像的配合让尖叫在我嗓子眼儿呼之欲出。
谁动我的车了?燕南说着站起身侧耳听,我同时也意识到那声音来自汽车警报器,这时,他已经开门走了出去。我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屏幕上。
门口马上又传来了脚步声,想必没什么事情所以燕南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待抬头去看,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像是山林里带有露珠的花香,可又比花香浓重……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便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是一阵辣辣的凉意让我的意识回到了身体。我睁开眼睛,面对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第一时间我认为是燕南,可马上又觉得不对,这张脸年轻又陌生。他离我很近,手里正把一片植物的叶子从我鼻子边拿开。
你是谁?我惊问,同时脑子飞快的转动,试图理顺思绪。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好在房间里灯火通明,而且面对的这个男人眉清目秀,不像是个坏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再次瞪着面前这个人问。
我叫秦易。你现在在祠堂的偏房。他倒是回答的简明扼要。
我为什么跟你在这里?我朋友呢?我记得我们是在那家旅店啊!我忽然着急起来,不知道燕南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说那个跟你在一起的男人?他好好的,我只是趁他不备把你偷出来了而已。嘿嘿。秦易笑的很得意,彷佛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你?把我偷出来?你是什么人啊?你莫名其妙在干些什么呀你?我猛地爆发了,朝着面前这个叫秦易的人一通乱吼。随后我准备起身,刚动了一下却感到身体酸软,更是怒不可遏。
秦易好脾气的笑着,告诉我是因为迷香的缘故,不过刚刚那个小树叶已经让我清醒,两个小时后身体就没事了。
迷香?我心里闪过一阵寒意,这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东西么?我抬头,看到他一直盯着我看,那目光带着研判,还有一些迷惑。这个时候,我才渐渐意识到恐惧,这个人,他是谁?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勉强跟他对视,想弄清楚他的意图。
半天,他忽然开口:唐诗?你不认识我了?
唐诗?!我心里嘀咕,咋不叫宋词啊。我摇头。
他不甘心,继续说:你别这样,你好好想想。对了,你老公跟你一起来的吗?你是怕他,所以不敢认我么?
说的是什么呀?我困惑不解,只是大力摇头:我说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他神色忽然变得恨恨的:如果是因为他,我现在杀了他!
我心头又是一紧,这人不太正常吧,随之下意识的身子往后仰躲,许是椅子不稳,竟然倒了下去,可怜我无力起身,眼看要摔着,不料面前的秦易像个猴子般敏捷的窜过来要扶,椅子结结实实连我一起摔在他身上。他起身扶起我的椅子,边安顿我坐下,边忙不迭的问我摔疼了没有。
我看着他也不顾自己额头碰在椅子靠背上而流出的血,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此刻,我怎么能笑的出来。
你流血了……你这个人真是好奇怪。麻烦你告诉我你偷――哦,你找我来干什么?
这是我首要弄明白的问题。
秦易没有回答,只是神神秘秘的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你看看,这下你不会说你不认识我吧。
我勉强接过。这是一个白色玉石莲花,看不出什么特别。秦易示意我往莲瓣上看。借着明亮的灯光,我看到上面两行小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古人张籍《节妇吟》中的千古名句。
你刻上的?你忘记了?你把莲花还给了我,然后你就再也不见我了。你现在想起来了吗?秦易说着说着脸色涨红,他抓着我的双臂使劲摇晃起来。
可怜我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他认错人了。而关于他和那个叫唐诗的女子的关系,从这一句诗里,便可知端倪。
我被他晃的几乎晕过去,而又没有力气反抗,只好嘴里应着:嗯嗯,知道了知道了,秦易,你先放开我。
秦易松手,站的略微远了一点,沉思着说:一定是他们给你吃了什么药,所以你想不起来――对,就像他们给我吃的那种药一样,他们说我有病,把我关起来。嘿嘿!其实他们才有病呢!唐诗,你说是不是?我要杀了他们,一个都不留!然后,我们俩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哈哈……
在灯光下,秦易白皙的面庞阴晴不定,那目光时而柔情时而阴狠,我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啊的一声大叫出来……秦易闻声扑了过来,双手扎撒着来掐我的脖子想阻止我的叫声,随着椅子的再次倒地,我恐惧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踢开,一群人叫着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高大的身影狠命扯倒了扑在我身上的秦易,然后抱住了我,颤声叫着:娅娅,娅娅你没事吧?
是燕南,哦,是燕南!我泪水横流,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听到他说:我以为我弄丢你了,我急疯了。
就是那一刹那,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心房,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在那压迫神经的一幕结束之际,面前的这个男人给我的安全感让我忘记了世界,只拼命要抓住身边这软软的温柔。
回到旅馆,已经是凌晨三点,闹嚷嚷的人群散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我,燕南一刻都不曾离开我身边,他的右手握着我的,左手摸着我的头发,嘴里轻轻说:没事了乖,睡吧,我在身边呢。我像个躲在父亲怀里的女儿,终于安静的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秦易,是店主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师从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学习,不料爱上老先生新娶的娇妻唐诗,被逐出师门。本来性格就内向,抑郁成疾精神间歇性失常。那日,他看到了身穿唐诗一样白色风衣的我,于是引发了夜间的那场混乱。
5
第二日上午,我们逃一般的离开了尚书镇,尽管那店主一再解释道歉说这是个误会,我也只相信这是我们不该在他们神圣的祭祖日闯入这里的惩罚。
回程的路上,我和燕南都没了来时的兴奋和多话。他是因为一夜未睡过于疲倦,而我是因为满腹的心事和昨晚惊恐的回忆。
到了最近的服务区,燕南终于撑不住,趴在方向盘上休息。我想下车活动一下身体。刚推开车门,眼光就和旁边一辆车上下来的一对老夫妇接上了,他们慈眉善目的朝我笑:也是趁假日出去旅游呀?我笑着点头称是。老太太看到睡着的燕南,好心的说:是你先生吧?可不能疲劳驾驶,多休息一会儿再上路,安全第一!你们年轻人啊,总是不注意……
老先生打断她:哎,你就是这么唠叨,难道人家太太不知道心疼他么?要你多操心。
两人碎碎讲着走开了。留下内心无味杂陈的我,摩挲着手里的披肩,看着睡着的燕南发楞。电话铃声同时惊醒了我和他,我转过头,留心到他讲:嗯,没事,晚上到家,不用等我吃晚饭……
酸楚的感觉完全摄住了我的心,我觉得老天给自己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燕南本是送我来约会,而我竟然喜欢上了他。
继续上路,依然沉默。天阴的似乎要攥出水来。黄昏时分,大雾弥漫了高速公路,燕南小心翼翼的开着车,音乐声音调的很低。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燕南忽然开口。
我惊诧的用眼光确认,想弄清楚他是自语还是对我讲话。
他没有看我,只是仔细分辨着前方可见范围的那段路上的标识。
我的尴尬和波动只在内心停留了几秒钟便迅速开口:呵,当然,你要是讨厌我肯定不会跟我一起玩呀。
嗯?你在逃避什么么?他说的很吃力,彷佛说这些和大雾中行车一样艰难。
我沉默,你明知道我为什么逃避。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就算是个自己一个假期,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明白,不用说了。我坚定的回答。
这下轮到他尴尬了,我想他一定在懊悔自己自作多情。如果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那么最残忍的坚持便是,我知道自己喜欢你,可我不能告诉你。
我闭上眼睛装睡,脑子里想的是燕南以前讲过的他的婚姻。秉性迥异的两个人,在共同生活中磨合,很平淡,但是我想这也是一种幸福――燕南提到时说:我没有过你们所谓的什么恋爱感觉,只是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了,但是这样也挺好不是?――我不能确切的体会他的意思,但我领会到的是,他们,过得不错!
打扰别人的幸福,一向是我所不齿的,这足可以解释我的隐瞒。
我们在晚上8点的时候回到了家,假期的旅程就这样在一种奇妙而又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于城我再没能联系上。而其实我的心思早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6
我和燕南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他对我的关心一如既往,自然的如同生活中喝水吃饭一样。我接受着又要掩饰自己的快乐,对于生性直率的我,这是一种分裂的痛苦。
那日跟他一起吃饭,注意到他衬衣的扣子掉了一颗,我从鼻子里哼着说:她真失职。那个她字,说得是那样不屑,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你老婆”或者类似的字眼,只能用那个看似遥远的人称代词。
燕南笑笑,想了一下才回答:她没有你那么细心。
喔,那你叫她让我来照顾你。我这话快的都没经过大脑。然后,我们同时都愣了。燕南看着我,我心跳加速,难不成,我真的要缴械投降?!
别在意,我很情绪化,说话不经大脑……我马上语无伦次的解释,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自己的语言能力,颠三倒四,一会儿冲动一会儿理智。
好在燕南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我见燕南的次数并不多,也不过是一起吃吃饭。但面对他的时候,我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安静的蜷缩在椅子上看着他吃,心里倒计着离别的时刻。而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看到身边有恋人出没便要抓狂,死按着自己的手不去动手机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