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韬走近了一些,看到右下角那块朱红色的印章上赫然用小隶印着“苏弈哲”这个落款,见果然和自己想像的一样,陈玄韬不禁出口赞叹了一句:“果真是字如其人啊!”
“哦?那你且说说,这字是什么样的字,这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了一个中年人醇厚的嗓音。
陈玄韬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见苏弈哲正站在楼上一脸笑容的看着他,他身旁跟着苏紫依那个丫头,见他望来,还俏皮的偷偷地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这字嘛,用一句话来形容就够了。”陈玄韬向苏弈哲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
苏弈哲听后没做点评,紧接着询问道:“那这人呢?又该怎么说。”
“静水,象征着为人处世不张扬不炫耀,流深,意味着胸中自有万千丘壑,静水流深就是暗喻那些表面不声不响的人内心却可能蕴藏有真知灼见的大智慧。”陈玄韬说这话的时候卖弄了个小聪明,既回答了他问的问题,又不动声色的赞扬了他。
“哈哈,我虽然明知你这是在拍马屁,不过你这马屁拍的却是不落窠臼,有新意,我也就不跟你一般计较了。”
苏弈哲哈哈大笑着走下楼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示意道:“咱们这边坐。”
他们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相对坐下,王婶端来了一套紫砂壶的茶具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拿起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又悄悄离去。
苏弈哲看到王婶端来的这茶,不禁苦笑着看了正坐在他们前面看电视的苏紫依一眼,你这丫头倒是大方得很,平时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茶就这么让你给糟蹋了。
苏紫依虽然手里拿着遥控器看似正在认真看电视的模样,不过耳朵却是高高翘起正仔细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一句也不愿落下,而且眼光也是时不时的向他们那边瞟上一眼,见苏弈哲望来,她虽然看到了却是故作不知的别过了头去没搭理他。
“你对茶了解多少?猜猜看,这是什么茶。”苏弈哲指了指他面前的茶问道。
陈玄韬对茶的了解不算太多,不过他涉猎广泛却是读过不少关于茶道的书籍,看那琥珀色的茶汁色泽青褐,汤色金黄,茶叶外形卷曲呈蜻蜓头状,拿捏不准的猜测道:“乌龙茶?”
苏弈哲点点头:“没错,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乌龙茶。”
他看了一眼陈玄韬,端起酒杯轻声说道:“很久以前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喜欢喝酒,因为当时年轻嘛,一腔热血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因为经验浅薄,一直都是屡屡遭挫,于是就不断的用酒来麻醉自己,一杯魂消可忘忧。再者,在当时那个年纪都向往英雄豪杰,笑傲天涯论英雄,青梅煮酒说曹刘,那是何等的抒怀畅意!可如今,年过不惑的我喜欢饮茶,这人啊,年纪一大也就渐渐看淡也看透了一些东西,如今再回头细看当初那些执着于心的是是非非,现在想来着实是幼稚可笑。都说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和喝酒所看中的气势和氛围不同,喝茶,讲究的是心境,一来可以养生,二来可以让之前沉淀下来的东西慢慢发酵升华。”
陈玄韬现今所表现的的姿态让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打开了话匣子的苏弈哲不禁多说了几句。陈玄韬喝了一口茶,十分理解的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的苏弈哲需要的只是一个静静听他述说的听众,而非喋喋不休的劝慰。
有些时候,女人能够更轻易的了解到女人心中纷繁复杂的各种想法,而有些时候,男人也能够更加直观的了解到男人淡然之外的那份凝滞情感。
苏弈哲抿了一口茶,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独独钟情于乌龙茶吗?”
陈玄韬想了一想,没有考虑出答案,摇了摇头,等待着他揭秘答案。
“普通的一些茶叶冲泡时只需七八十度的中等水温就可以了,而泡乌龙茶、普洱茶或者沱茶这些特种茶,由于原料并不细嫩,加之泡茶时用的量相对也比较多,所以,必须要用刚沸腾的一百摄氏度的开水来冲泡。特别是乌龙茶,为了保持和提高水温,最好能在冲泡前用滚开水烫热茶具,冲泡后再用滚开水淋壶加温,目的就是为了增加温度,使茶的香气更加充分的发挥出来。”
苏弈哲抬起眼帘,似是别有深意的看着陈玄韬,眼中精光猛然爆闪,朗声道:“人生如茶,只有经得过最沸的水,方能够品得出最静的心。”
陈玄韬微皱着眉头思索着这话的含义,陷入了沉默。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在父母刚刚离世的那几个月内,不知道有多少个深夜他都是一脸大汗的从噩梦中惊醒,无边的孤独和恐慌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魔鬼一样纠缠着他挣脱不开,为了缓解心中的害怕他就趴在靠床的窗户上看外面的月亮,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一个姿势一直到天亮。有时候他看着窗外的月亮感觉很近很近,近到似乎爬上树梢就能够将它给摘下来,而他也一直很想这么去做,直到有一天他知道了它距离他有多么遥不可及多么浩远无边的时候才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从那以后,他即使半夜里再被惊醒也再也没趴在窗上看过月亮。
冯爷爷对他说风吹雨打永不言弃,苦尽甘来绝处逢生,可他却不知道这个苦尽甘来的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绝处逢生的生又该是什么时候能够到来,他怕爷爷说的话会像那月亮,看似触手可及的近在咫尺,可实际上却是茫茫无期的永无到达的可能。
怎么样的苦才能算得上是苦?轻哀多言,大哀静默。真正的苦,苦到极致,痛到无声,苦到你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陈玄韬埋头浅饮了一口茶,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这才发现坐在他们前面佯装作看电视的苏紫依不知何时已跑到了前面,正托着腮帮静静的听着可以说是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的谈话。
苏弈哲把眼光从陈玄韬脸上收回移到了苏紫依身上:“依依,你先到楼上玩一会,我们大男人说话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要掺和了。”
蕙质兰心的她猜到了他们必是有什么不便于当着自己面说的话要谈,当下也只是噘了噘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还是附到苏弈哲的耳边说了一句:“爸,你可不要忘了昨晚答应我的话。”
待女儿上楼以后,苏弈哲双目炯炯的盯着陈玄韬,意态肃然:“陈玄韬,22岁,九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尔后被二十五年前搬到你们村上居住的冯爷爷收留,与其家中孙子冯虎兄弟情深,在村里和一个名叫羽瑶的姑娘青梅竹马,后离你而去嫁于一名在你们当地投资的富少,为此你大病了一场,其后辗转做过不少粗活,现在一家酒吧和保龄球馆上班。这些关于你的生平,我没有说错吧?”
陈玄韬静静的听着,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表现出有多么太过激动的情绪波动。
“怪不怪我调查你?”
苏弈哲很满意他表现出的平静,气为心害,养心当先制气。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尊为刀俎也好,为人鱼肉也好,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因为冲动而自乱了阵脚,这是性情上的劣点,也是为人处事的大忌。
“没有,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毕竟人心隔肚皮,知根知底总比一无所知要来得好太多。”陈玄韬十分理解苏弈哲对女儿所做的这份默默无闻的关怀,对于自己可能显得野蛮了一点,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无论怎么做这都不为过。
苏弈哲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紫依很喜欢你。”
“是,我也喜欢她。”陈玄韬坦率的承认。
“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一个强者吃肉弱者****的社会,有些事,不光只是口头上说说这么简单。”苏弈哲淡淡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回答。
“我知道,当我从嘴里说出喜欢这个词的时候,你这个当父亲的也许会觉得可笑,也许会觉得我这个一无资本二无背景三无实力的三无青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在来之前我就考虑到了你对这件事可能有的种种态度,反对?甚至是棒打鸳鸯?这些我都预想到了,但我想说的是,不管你如何阻挠,绝没有让我妥协的这种可能。当她牵我衣袖说要与我相拥到老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和她在一起,我不敢承诺说能够让她有多么的幸福,也未必可以给得了她多少相依相伴的温暖,但有个词叫尽我所能,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他声音不大,话说的却是斩钉截铁。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有一点点精灵古怪有一点点率真活泼的女孩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进了他的心底,他习惯了她的俏皮她的温婉她的善解人意她的温和如水,他喜欢她那明媚无暇的纯真笑脸她说话时声线婉约散入空气中宛若呢喃浅唱的嗓音还有她那婉转恬静如一朵灵秀清雅的荷花般站立于觅渡桥上轻颦浅笑的娇媚风姿。
有一种感情,就像厅堂里那幅字画上所写的那四个字,静水流深,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不知何时却已是汹涌澎湃泛滥成灾。
苏弈哲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神情闪过一丝异色,他确实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胆敢有勇气如此的和他说话,这么多年来他倒是第一个,话虽然直接了一点,不过脾气倒是和我的口味,胆识嘛够了,魄力,也还不差。
“都说知子莫若父,紫依这孩子,我了解,秉性随她妈,有时候天真的傻得可爱,可有时候却又固执的近乎偏执,就算明知道是错误的选择,就算最后落的伤痕累累,她也还会毫不犹豫的走下去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苏弈哲露出一丝无奈,随即隐去,接着说道:“因为其他一些原因,我和她妈妈不得不离婚分开,因为这,她哭着嚷着和我闹了好久,有几次还都是满身酒气的回来,没能让她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每天都能够享受到母亲的关爱,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对不起这孩子,一个人在事业上就算是再怎么成功,也掩饰不了他在家**的失败。作为一个父亲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这第二次,所以我不会反对你和依依在一起,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苏弈哲看了看陈玄韬,话头一转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可以放心的把她交到你的手上,至少在你没能力保护她以前,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谢谢伯父。”陈玄韬没掩饰心中的那份喜悦,能够得到这个准岳父大人如此的让步已经让陈玄韬发自肺腑的很高兴了,他没敢奢望太多。
关于女儿的终身大事暂且这算是告一段落,苏弈哲呼了一口气,感觉心头像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让人摘去了,有点失落,有点空旷。
有一个玩笑说,作为一个儿子的父亲,在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儿子有女朋友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养的一头猪终于会拱白菜了;而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在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女儿有男朋友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的一季白菜就这样被一头猪给拱了。苏弈哲现在的心情大抵就是这样,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女儿找了一头自己喜欢而他自己看着也还顺眼的猪,也实属难得。
“你现在工作的那两个地方先不要去了,昨晚的事咱们和燕老三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我担心他会找你麻烦。”苏弈哲提醒道,“在你工作的那个酒吧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夜店,是咱们的店,明天我派人带你过去,你就先去那里吧。”
陈玄韬没作推辞,他确实是需要这样一份工作。
看他没有意见,苏弈哲看了看手表,说道:“依依还在楼上,你上去找她吧,二楼右侧第二间房,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就先过去了。”
陈玄韬点了点头,起身向楼梯走去,在他临上楼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苏弈哲说道:“你不尽然是一个合格的好丈夫,却是一个难得开明的好父亲。”
苏弈哲愕然一笑,看着他上楼去的背影,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竟然越看越觉得满意起来,他端起桌上那杯乌龙茶来,一口饮尽,低声道:“够味!”
只是,不知道他话语里的这个够味指的是人,还是说的是茶。
可能是因为茶水略微有些发凉的缘故,他喝进口的乌龙茶并没有品尝得出平日里那种齿颊留香的清冽芬芳,但不过是稍一停顿的功夫,却从舌尖到咽喉散发出一股来得更迟也更加滋味浓酽的的甘冽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