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天广向后凌空飞起,手中那柄无坚不摧的鸯刀也不甘不愿地掉落在地上。褚红柳一掌把阿九拍倒在地,这时候池寒已经到了近前。
褚红柳对于适才那一次对掌兀自心有余悸,这时环顾四周景象,心里才是一惊,一颗发热的头脑渐渐变得冷静下来。只见四面全是厮杀,青竹帮众和山东群盗们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也不知死伤了多少。自己带来的两个汉子也被卷入混战当中,同七八名青竹帮众打了起来。
要是任由他们这么打下去,青竹帮同那山东群盗只怕得成不死不休的仇敌了,到时候江湖仇杀,两边他都得罪不起,却非得卷进去不可了。
褚红柳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分一杯羹,说起来还得感谢青竹帮呢。他势单力薄,若没有青竹帮在此,又怎么可能从山东群盗手中分得一丝半点儿东西?
于是他于乱隙中抢出一条路,抓住了恶虎沟谭二寨主的胳膊,叫道:“别打了,快命令弟兄们停手!”
谭二寨主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早就没了主意,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手下弟兄们一阵冲杀,身强体健的他倒也打飞了几人。这时他一把被人逮住胳膊,挣了半天也没有挣脱,心底大惊。回头见是褚红柳,知道他是沙天广的好朋友,难免又是踌躇。
褚红柳厉声叫道:“还不赶快!你想让山东绿林同直隶绿林从此不死不休么?”青竹帮乃是直隶省最大最强的盗匪集团,否则哪儿有底蕴同山东众盗匪相抗?褚红柳这么说,倒也符合实情。
谭二寨主这才吓出一背冷汗,从怀中拿出一个特制号角吹响,嘟嘟嘟地声音当中,山东群盗虽心有不甘,又打了一阵儿,终于乖乖退了下来。
青竹帮中还待再追,哪知自己这边也是收兵的竹哨声响起。他们训练精良,既听到号令,当即便往后退,重新分作四队立好,这才发现吹哨子的正是阿九,她旁边还有一个少年扶住程青竹。
那少年正是池寒。
原来池寒冲过来拍倒沙天广后,便即抱起程青竹跳到阿九身边。他不愿多造杀孽,来到阿九身边,当即喊道:“九姑娘,快叫他们停手。”
阿九也是识得大体的人,当即吹哨施令。
两旁人马散去,倒把褚红柳和他带来的两位汉子留在了中央。褚红柳高声叫道:“最后这马车算个平手,大家打开来平分了吧。”
只是青竹帮众只管围着程青竹过问伤势,那山东群盗也围住沙天广和荣彩两名头目,大伙儿可都没功夫听他的话。过一会儿,青竹帮众人一阵欢呼,却是池寒帮着拔下那几枚钢针之后,程青竹终于悠悠醒转。只是程青竹人虽是醒了,身上毒伤未愈,精神仍然委顿。
荣彩和沙天广却还没有醒过来,山东群盗那边不由得更显沮丧。
褚红柳等了半天见无人响应,不由得一阵尴尬,转念一想:老子只管把自己的份取了,可懒得伺候你们!
于是他吩咐身边两名大汉道:“淮阴双杰,你们去驾一辆马车,咱们走。”
那两名汉子正是在江湖上并称“淮阴双杰”,当即应了一声,便向那马车走去。忽然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那辆马车本是停靠在官道一旁,这时从官道邻近的树丛中间又钻出两个人来,正走到那几辆马车前边。
那两人都是少年模样,打扮得却十分古怪,一个穿着蓝绸书生衫,皮肤黝黑,样子憨厚,一个穿着薄薄的青衫,却肌肤雪白,眉眼满是灵动。两个人恰是两种鲜明的对比。
淮阴双杰见了他们便是一愣,还未开口,那名青衫少年已经先抱怨开了,低声骂骂咧咧:“我说咱们不用这么着急么,走官道如何不好?偏要抄些荒僻的小径,脏死了!”说着还拿手在衣衫上使劲拍来拍去,有几片树叶挂在衣服上的,纷纷飘落地面去。
黑脸少年辩解道:“这……早一点终归要好一些……”
淮阴双杰见是两个闲人,不理他们,径直挑了一辆马车准备坐上去,谁知白脸少年听着那黑脸少年说话,脚下轻移,却恰到又挡在淮阴双杰面前。
淮阴双杰沉声喝道:“让开!”
白面少年冷笑道:“你说让开就让开,这条路是你修的么?要不要我给买路钱啊?”
淮阴双杰便道:“咱们只要你们身后的马车,不要什么钱财。”
白面少年“哦”了一声,挪开身子,淮阴双杰并肩正走上前,却听黑脸汉子一声大叫:“且慢!”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笑道:“这些马车是你们的么?”
淮阴双杰叫道:“自然是我们的!”
黑脸汉子脸上更显出惊讶神色来:“咦,你们是福威镖局的人么?”
青竹帮和山东群盗的目标毕竟都还是这几辆马车,这时候淮阴双杰同两名少年发生争执,他们虽然各自料理伤员,却也关注着。福威镖局这几个字从黑脸汉子口中一出来,大伙儿心头都是一凛。
又多了两个想要分杯羹的人。
淮阴双杰也是脸上怒气一闪,忽地两人同时出手,声势迅疾,分从左右朝着黑脸汉子双臂抓去。黑脸汉子脸上显出惊恐神色,手舞足蹈地叫道:“哎哟,打人哪,救命啊!”
一挥手间,淮阴双杰两人不知怎地后心全被黑脸汉子抓住,齐齐地高飞远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凌空翻转两三圈这才落到地上,他们滚在地上哀号不已,好不聒噪。
黑脸汉子露了这一手,众人才知他的武艺实是高深,不由得大惊。
山东群盗议论纷纷,拜池寒所赐,他们好几个头领都受了伤,主心骨沙天广更是仍旧昏迷不醒,一时间议论嘈杂,竟不知如何应对。
青竹帮众呢,也只把目光望向了程青竹去。程青竹此刻虽然醒转,钢针的毒气仍在体中盘踞。他自知受伤不轻,先向池寒道过谢,这才盘坐于地,勉力运气护住伤口。
程老头子原本只待手下人抢到一两车宝物就立即撤走,哪知半路上却又杀出两个人来。他身上虽然带伤,眼界可依旧犀利,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你不可轻敌,务须小心。”想了想,又道:“先观察一下,实在不行,这几车宝贝不要也罢了。”
像他们这些绿林,其实又何曾真的缺钱过?
褚红柳两名下属受伤,颜面大折,他纵横山东也有十数载,如今接连受挫,实在是生平没有,可是那黑脸汉子举手投足间便打倒淮阴双杰,这份武功他自问恐怕做不到。摸不清底细,他不敢贸然动手,喝问道:“阁下原来是个高手,阁下究竟是谁?你师父是谁?”
“晚生姓袁。”黑脸汉子抱拳应道,倒显得谦恭有礼。只是他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不那么地道了:“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他这么说,旁的人早就知道那是故意胡搅蛮缠了。池寒身旁那阿九姑娘不由得噗哧地笑出声来,黑脸汉子旁边的那青衫白脸汉子更是笑得前合后仰。池寒注意到那白脸汉子,突觉熟悉,再看一眼,忽地心神大震。
原来那个青衫白脸汉子不是别人——她哪是什么汉子?那分明是个少女,这少女池寒也曾经见到,还曾一起并肩御敌。
她不是别人,正是那温青青!曾经与他一同对敌田伯光,曾经千里迢迢来警告他前路危险,曾经出手抢得飞马镖局所押黄金的温青青。他确定无疑,尽管这位温青青已经恢复了男装扮相,可他仍能认出来。温青青与池寒双目相接,便笑不出声音来了,轻轻地别过脸去。
这只是电光火石刹那间的事情,大伙儿的目光仍是集中在褚红柳和黑脸汉子的身上。
“这时候还装甚么蒜!”褚红柳今日连番不顺,心头怒火可是再也按捺不下去。他一步冲上前去,“朱砂掌”运起,两只手掌都变得通红,“呼”地拍去,叫道:“你不说,那就别怪我试试!”
那姓袁的黑脸汉子并不接掌,轻轻一笑,脚下一蹬,已经跳到一辆马车的车顶上。褚红柳身材肥壮,步履也是沉重,却跳不上去,气得哇哇大叫:“姓袁的,你下来!”
池寒一愣,黑脸汉子这一手轻功,他却是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这时只听那黑脸汉子站在马车顶上,哈哈大笑:“姓褚的,你怎么不上来?”
他既然知晓那褚红柳的姓名,那么这两人定然是在树林之中蛰伏良久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无一人发觉两人的存在。
这时候青竹帮同山东群盗两百多人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热闹呢,褚红柳可放不下那张老脸来,他既然跳不上去,怒火之下,便一掌拍向马车车厢,“轰”的一声,那车厢剧烈震动,车厢前的马儿也惊啼一声,长长嘶鸣,扬起前蹄来,索性的是那马儿见惯了征伐的大场面,还没有就此受到惊吓跑掉。
褚红柳的掌力何其惊人,一掌下去,车厢的表面竟然裂出数条龟纹来。青竹帮众和山东群盗都是哗然,渤海帮的洪胜海高声叫道:“褚庄主留心,那可是装财宝的!”
褚红柳并不理会其余人,又是一掌拍下,这一下整个马车都剧烈震动起来,那黑脸汉子果然立足不稳,头下脚上,栽倒下来。褚红柳大喜,双手打开,向着黑脸汉子扑去。
众人一阵惊呼,池寒仔细观察温青青的神色,她脸上却并没有担心,显然是对黑脸汉子有信心。果然,黑脸汉子将于半空中忽地伸出手来,沉声一喝,却是握手成拳,一拳打来。
褚红柳没有防备,不敢仓促接招,往旁一闪。可惜他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的精要,却自来都是以稳补快,以狠代巧,轻功却委实太差。黑脸汉子一个翻身落地,一个箭步直冲,竟然恰好扣住了褚红柳脖颈上的脉门。
褚红柳脉门被扣,浑身使不了力,黑脸汉子顺手一扔,褚红柳“啊呀”叫着,腾云驾雾,自个儿却被扔到马车车厢之上。那马车本是堆放财宝所用,为了多堆货物,车厢却是经过改装,变得十分高。褚红柳本身轻功不行,这一下子突然登高,立马手足无措,又不敢往下跳,只狠狠地瞪着那黑脸汉子。
这么一来,在场众人都知道褚红柳的武功其实远不如那黑脸汉子,尽皆相顾骇然起来——这黑脸汉子的武功,只怕已经到了一流巅峰之境!
他们或愤怒或惊惶地看着黑脸汉子,那汉子也看着褚红柳,朗声笑着:“褚庄主,你们比武来定财宝的归属。如今咱们比武可是我赢了罢?这些财宝可归我了。”正说话间,蓦地只听温青青叫了一声“小心”。接着他也听到身侧呼呼风响,忙身子往后闪,恰好避过斜刺里击来的一根竹杆。
他一闪后,那竹杆却不再进击,倒像是专门来打个招呼一般。黑脸汉子扭过身来,却见面前的是个白衣飘飘少年,一根短短的竹杆当剑一般捏在右手,同时左手也拿着一根短短的竹杆。再看他的站姿,不丁不八,自有一股如山岳般的气势在其中。
黑脸汉子是个有眼力的人,只凭这一瞄已经得出结果——只怕这白衣少年的功夫并不下于褚红柳,但也仅此而已了。却不知他突然窜出来,所求为何?
正在黑脸汉子疑惑时,白衣少年扬手将其中一节竹杆轻轻抛过来,嘴里似笑非笑地道:“袁承志,咱们来比划比划。”
是的,白衣少年正是池寒,他终于知道那黑脸汉子的身形为何熟悉了。金陵演武之时,他看过华山派薛公远的比武,其后在晋阳大侠萧半和的寿宴之上,他更亲眼看见过“君子剑”岳不群的出招。
那黑脸汉子刚才头下脚上打出一拳,虽然方法角度均有改变,但其本质的运劲使力却绝不会错,正是华山的独门拳术“破玉拳”!再与当日岳不群的武艺相互印证,这黑脸汉子的武功竟不比岳不群差多少。
华山派中,年纪轻轻,姓袁的,一脸黝黑,武艺高强的汉子还能有谁?
是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袁承志。被称为武功不下于天下五绝的前辈耆老,“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关门小弟子,《碧血剑》一书当中的主角,袁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