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来谈学问,我不配,我书本的知识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轻的时候我念过几本极普通的中国书,这几年不但没有知新,温过都说不上,我实在是固陋,但我却抱定孔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决不来强不知为知;我并不看不起国学与研究国学的学者,我十二分尊敬他们,只是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艳羡的看他们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许这辈子都没希望参加的了。外国书呢?看过的书虽则有几本,但是真说得上“我看过的”能有多少,说多一点,三两篇戏,十来首诗,五六篇文章,不过这样罢了。
科学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最简单的物理化理,都说不明白,我要是不预备就去考中学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认识几颗大星,地上几棵大树;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十几年学校教育给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说不上,我记得的只是几个教授可笑的嘴脸与课堂里强烈的催眠的空气。
我人事的经验与知识也是同样的有限,我不曾做过工,我不曾尝味过生活的艰难,我不曾打过仗,不曾坐过监,不曾进过什么秘密党,不曾杀过人,不曾做过买卖,发过一个大的财。
所以你看,我只是个极平常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学问,更没有非常的经验。但同时我自信我也有我与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人是在这社会里活着,我却不是这社会里的一个,像是有离魂病似的,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我是一个傻子:我曾经妄想在这流动的生里发现一些不变的价值,在这打谎的世上寻出一些不磨灭的真,在我这灵魂的冒险是生命核心里的意义;我永远在无形的经验的岩上爬着。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却不是绝望,这分别很大。我是曾经遭受失望的打击,我的头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还是硬的;我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我的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我的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我的血液。厌世观与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初起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我决不容忍性灵的颓唐,那是最不可救药的堕落,同时却继续躯壳的存在;在我,单这开口说话,提笔写字的事实就表示后背有一个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没破绽的信仰;否则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办什么报刊?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创;我决不是那童性的乐观主义者;我决不来指着黑影说这是阳光,指着云雾说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恶说这是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和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这正应得加倍的激动我们寻求光明的决心。前几天我觉着异常懊丧的时候无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话,极简单的几个字却涵有无穷的意义与强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纵横与川的经纬在无声中暗示你人生的奥义,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我那时感受一种异样的惊心,一种异样的澈悟: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所以我这次从南边回来,决意改变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写信给朋友说这来要来认真做一点“人的事业”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这“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是一个思想的大转变;因为先前我对这人生只是不调和不承认的态度,因此我与这现世界并没有什么相互的关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责备我,我也不来批评它。但这来我决心做人的宣言却就把我放进了一个有关系,负责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张着眼睛做梦。从今起得把现实当现实看:我要来察看,我要来检查,我要来清除,我要来颠扑,我要来挑战,我要来破坏。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对我自己给一个相当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形形色色的,纷扰不清的现象宗教,政治,社会,道德,艺术,男女,经济?我来是来了,可还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个清切再来说话,我不敢保证我的话一定在行,我敢担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实;我前面说过我的学识是极浅陋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自馁,有时学问是一种束缚,知识是一层障碍,我只要能信得过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话说;至于我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谁知道一个人有没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从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个消息是活动,第二个消息是搏斗,第三个消息是决定;思想也是的,活动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个搏斗的对象,许是人,许是问题,许是现象,许是思想本体。一个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寻着一个相当的敌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个可以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对象,“攻击是我的本性,”一个哲学家说,“要与你的对手相当这是一个正直的决斗的第一个条件。你心存鄙夷的时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风,你认定对手无能的时候你不应当搏斗。我的战略可以约成四个原则第一,我专打正占胜利的对象在必要时我暂缓我的攻击等他胜利了再开手。第二,我专打没有人打的对象,我这边不会有助手,我单独的站定一边在这搏斗中我难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远不来对人的攻击在必要时我只拿一个人格当显微镜用,借它来显出某种普遍的,但却隐遁不易踪迹的恶性。第四,我攻击某事物的动机,不包含私人嫌隙的关系,在我攻击是一个善意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感恩的凭证。”
这位哲学家的战略,我现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战略,我盼望我将来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预定的规律,万一疏忽时我恳求你们随时提醒。我现在戴我的手套去!
原刊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刊》,收入《自剖文集》
这是风刮的
本来还想“剖”下去,但大风刮得人眉眼不得清静,别想出门,家里坐着温温旧情吧。今天(四月八日)是太古尔先生的生日,两年前今晚此时,阿琼达的臂膀正当着乡村的晚钟声里把契腊围抱进热恋的中心去,多静穆多热烈的光景呀!但那晚台上与台下的人物都已星散,两年内的变动真数得上!那晚脸上搽着脂粉头顶着颤巍巍的纸金帽装“春之神”的五十老人林宗孟,此时变了辽河边无骸可托无家可归的一个野鬼;我们的“契腊”在万里外过心碎难堪的日子;银须紫袍的竺震旦在他的老家里病床上呻吟衰老(他上月二十三来电给我说病好些);扮跑龙套一类的蒋百里将军在湘汉间亡命似的奔波,我们的“阿琼达”又似乎回复了他十二年“独身禁欲”的誓约,每晚对着西天的暮霭发他神秘的梦想;就这不长进的“爱之神”依旧在这京尘里悠悠自得,但在这大风夜默念光阴无情的痕迹,也不免滴泪怅触!
“这是风刮的”!风刮散了天上的云,刮乱了地上的土,刮烂了树上的花它怎能不同时刮灭光阴的痕迹?惆怅是人生,人生是惆怅。
啊,还有那四年前彭德家<街>十号的一晚。
“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美如仙慧如仙的曼殊斐儿,她也完了;她的骨肉此时有芳丹薄罗林子里的红嘴虫儿在徐徐的消受!麦雷,她的丈夫,早就另娶,还能记得她吗?
这是风刮的!曼殊斐儿是在澳洲雪德尼地方生长的,她有个弟弟,她最心爱的,在第一年欧战时从军不到一星期就死了,这是她生时最伤心的一件事。她的日记里有很多记念她爱弟极沉痛的记载。她的小说大半是追写她早年在家乡时的情景;她的弟弟的影子,常常在她的故事里摇晃着。那篇《刮风》里的“宝健”就是,我信。
曼殊斐儿文笔的可爱,就在轻妙和风一般的轻妙,不是大风像今天似的,是远处林子里吹来的微喟,蛱蝶似的掠过我们的鬓发,撩动我们的轻衣,又落在初蕊的丁香林中小憩,绕了几个弯,不提防的又在烂漫的迎春花堆里飞了出来,又到我们口角边惹刺一下,翘着尾巴歇在屋檐上的喜鹊“怯”的一声叫了,风儿它已经没了影踪。不,它去是去了,它的余痕还在着,许永远会留着:丁香花枝上的微颤,你心弦上的微颤。
但是你得留神,难得这点子轻妙的,别又叫这年生的风给刮了去!
原刊1926年4月10日《晨报副刊》
“话”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说过的;比较的值得一听的话,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文字结构;绝对不值得一听的话,是用不经修练,又粗又蠢的嗓音所发表的语言。比如:正式集会的演说,不论是运动女子参政或是宣传色彩鲜明的主义;学校里讲台上的演讲,不论是山西乡村里训阎阉圣人用民主主义的冬烘先生的法宝,或是穿了前红后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满了烟士披里纯开口天父闭口阿门的讲道都是属于我所说最后的一类:都是无条件的根本的绝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历代传下来的经典,大部分的文学书,小部分的哲学书,都是末了第二类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至于相对的可听的话,我说大概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例如真诗人梦境最深诗人们除了做梦再没有正当的职业神魂远在祥云漂渺之间那时候随意吐露出来的零句断片,英国大诗人宛茨渥士所谓茶壶煮沸时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征入神的诗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或是开茨的Then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们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莱他们不朽的诗歌,大都是在田野间,海滩边,树林里,独自徘徊着像离魂病似的自言自语的成绩;法国的波特莱亚,凡尔他们精美无比的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剂大麻或是鸦片影响的结果。这种话比较的很值得一听。还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顽皮的小爱神箭伤以后心跳肉颤面红耳赤的在花荫间,在课室内,或在月凉如洗的墓园里,含着一包眼泪吞吐出来的不问怎样的不成片段,怎样的违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颗颗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诸君要听明白了,我说值得一听的话大都是在偶然的低声和语中,不是说凡是低声和语都是值得一听的,要不然外交厅屏风后的交头接耳,家里太太月底月初枕头边的小哆,都有了诗的价值了!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道过的。整个的宇宙,只是不断的创造;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真消息,真意义,内蕴在万物的本质里,好像一条大河,网路似的支流,随地形的结构,四方错综着,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隐,由有形至无形,由可数至无限,但这看来极复杂的组织所表明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所表现的只是一体活泼的精神;这精神是完全的,整个的,实在的;唯其因为是完全整个实在而我们人的心力智力所能运用的语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个的,类比的,象征的工具,所以人类几千年来文化的成绩,也只是想猜透这大迷谜似是而非的各种的尝试。人是好奇的动物;我们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动的表现。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识的起源。一部知识史,只是历尽了九九八十一大难却始终没有望见极乐世界求到大藏真经的一部西游记。说是快乐吧,明明是劫难相承的苦恼,说是苦恼,苦恼中又分明有无限的安慰。我们各个人的一生便是人类全史的缩小,虽则不敢说我们都是寻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们的胸中,在现在生命的出发时期,总应该培养一点寻求真理的诚心,点起一盏寻求真理的明灯,不至于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于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什么发见都没有。
但虽则真消息与真意义是不可以人类智力所能运用的工具就是语言文字来完全表现,同时我们又感觉内心寻真求知的冲动,想侦探出这伟大的秘密,想把宇宙与人生的究竟,当作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劲的紧挤,把花的色,香,灵肉,和我们自己爱美爱色爱香的烈情,绞和在一起,实现一个澈底的痛快;我们初上生命和知识舞台的人,谁没有,也许多少深浅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ides its course”,谁不想在知识界里,做一个笼卷一切的拿破仑?这种想为王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内动的征象,也是所有的大诗人大艺术家最后成功的预兆;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能替这一腔还在潜伏状态中的活泼的蓬勃的心力心能,开辟一条或几条可以尽情发展的方向,使这一盏心灵的神灯,一度点着以后,不但继续的有燃料的供给,而且能在狂风暴雨的境地里,益发的光焰神明;使这初出山的流泉,渐渐的汇成活泼的小涧,沿路再并合了四方来会的支流,虽则初起经过崎岖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怀的奔流,成河成江,自有无限的前途了。
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教两位最伟大的先生。
现放在我们面前的两位大教授,不是别的,就是生活本体与大自然。生命的现象,就是一个伟大不过的神秘:墙角的草兰,岩石上的苔藓,北冰洋冰天雪地里的极熊水獭,城河边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里的爬虫,乃至于弥漫在大气中的微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总之太阳热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现象。我们若然再看深一层,不必有菩萨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诗人的直觉,但凭科学的常识,便可以知道这整个的宇宙,只是一团活泼的呼吸,一体普遍的生命,一个奥妙灵动的整体。一块极粗极丑的石子,看来像是全无意义毫无生命,但在显微镜底下看时,你就在这又粗又丑的石块里,发现一个神奇的宇宙,因为你那时所见的,只是千变万化颜色花样各各不同的种种结晶体,组成艺术家所不能想象的一种排列;若然再进一层研究,这无量数的凝晶各个的本体,又是无量数更神奇不可思议的电子所组成:这里面又是一个Cosmos,仿佛灿烂的星空,无量数的星球同时在放光辉在自由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