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那一个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把进天国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单只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了。从前一个人有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写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尔,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的打扮与她的朋友B女士相像: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但觉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贴,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H.M.Tomlingson),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岭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
“曼殊斐尔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尔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尔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叶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澈,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大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也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Keats)听鹃啼时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bt Vogl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st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 by.
曼殊斐尔,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历历,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自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 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所以从略。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hew Arnold)以后评衡界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尔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那晚随兴胆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里和罗素夫妇的寓所相距颇近,常常说起东方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于中国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得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问中国顶喜欢契诃甫的哪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读那几家小说,我说哈代、康德拉,她的眉梢耸了一耸笑道“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那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That’s just it. 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她很高兴地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rn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
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末了我说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曼殊斐尔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了!下面附的一首诗也许表现我的悲感更亲切些。
哀曼殊斐尔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罗马西郊有座墓园,
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之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拟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Lake Geneva)永抱着白朗矶(Mount Blanee)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飞骋,
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原刊1923年5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5号
泰 戈 尔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他并且是有病的。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他如其到中国来,他究竟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著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的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何如利用这夕阳未暝时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的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他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一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地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啸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他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过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