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693700000045

第45章 (2)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章,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竟就是我们的永诀。

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478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里,问是否是编章;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479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

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480。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481,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忆韦素园君

我也还有记忆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

现在有几个朋友要纪念韦素园君,我也须说几句话。是的,我是有这义务的。我只好连身外的水也搅一下,看看泛起怎样的东西来。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绍介的罢,然而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画出版了。

这一间小房子,就是未名社482。

那时我正在编印两种小丛书,一种是《乌合丛书》,专收创作,一种是《未名丛刊》,专收翻译,都由北新书局出版。出版者和读者的不喜欢翻译书,那时和现在也并不两样,所以《未名丛刊》是特别冷落的。恰巧,素园他们愿意绍介外国文学到中国来,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将《未名丛刊》移出,由几个同人自办。小峰一口答应了,于是这一种丛书便和北新书局脱离。稿子是我们自己的,另筹了一笔印费,就算开始。因这丛书的名目,连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没有名目”的意思,是“还没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还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

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青年,窗前的几排破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误解之后,却同时又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

同类推荐
  • 沙粒集

    沙粒集

    本书收录了作者于二〇一七年至二〇一九年间所写的二十二篇随笔,内容涵盖童年求学时的经历和遇到的良师益友,对文学和写作的理解,自序或受邀写作的序言,关于沈从文的研究拾遗,以及其他文本研究(穆旦、余华和艾略特)。这些生活的纪念由无数个细小的场景组成,如同不起眼的沙粒,细腻而朴实,却蕴含着令人感动的瞬间。
  • 路人甲或小说家(鲁敏随笔集)

    路人甲或小说家(鲁敏随笔集)

    从日月缓慢、人情持重的乡村东坝叙事,到隐秘幽微、悲怆诡谲的城市暗疾系列,再到直指肉体本源的荷尔蒙夜谈,以及更多散落于系列光照之外的多主题变奏,鲁敏一直在冒犯小说的边界,从不肯安于既有的领土与荣耀。她拒绝稳妥便捷的审美,孤意探求,去往下一个路口,去往新的毛茸茸的幽微地带,去为人性进行一场又一场类似“无穷辩护”的书写。本书乃鲁敏20年写作生涯中,近30篇创作随笔、文学访谈与演讲稿的首次集结、诚意分享。它足够真实,是作者漫长写作历程坦率的自我披沥;它又足够轻盈,随意一页,即可翻入一堂线下的“小说课”。写作如何把人从虚妄的日常生活里解脱出来?何为七零后写作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些影影绰绰的来源最后是怎样落纸成故事?小说技艺应如何运用?如何给小说人物取一个不草菅人命的名字?是路人甲,还是小说家?翻进本书,看鲁敏还原写作者的野蛮生长与多重裂变。
  • 万物无邪

    万物无邪

    黄昏时,洋画师来我家,跷起二郎腿坐在了门口。他先是等来放学的我。看我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便朝我点点头,招呼道:“丫头放学了?”我噢噢两声跑开,眼睛仍不肯离开他。他来干什么?我当然惊奇。我们庙村的人几乎都来过我家,比如,逢到身为医生的父亲回家,来问问有恙的病体;比如,请我母亲出工裁缝衣服,再比如,请颇有些神秘招术的我祖母(我们庙村的称呼能婆婆)驱凶纳吉……按照他们说法,庙村人差不多踏过我家青石门槛。洋画师却没有,在我印象中,他几乎没来过我的家。他不会来,因为他与我祖父断交了,即使万不得已照面,均是冷眼而过。
  • 浮梦

    浮梦

    本书讲述了一对年轻夫妻的日常生活,男主人公在妻子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期间,对她不离不弃,相互扶持,最终走出困境,走向幸福。本书描写了精神病患者这个特殊群体的病态与生活,展现了他们向困难做斗争的勇气。
  • 心迹

    心迹

    胡渊的诗歌,也是坦然的。人生天地之间,仰可对天坦然,俯可对地坦然。回顾往昔坦然,向往未来亦可坦然。这是人生一境。“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我想,胡渊的诗笔,不会轻易放下,以他的才智、毅力、韧性和聪明,更有他对诗歌的炽爱和领悟,他会写出更好的诗来,果如是,则人生何愧也。
热门推荐
  • 我在日本开便利店

    我在日本开便利店

    石歌很受伤,阴间与传说中的形象大不一样。明明在日本,怎么来到了华夏传说中的阴间?“鬼门关?不存在了。在一千二百五十六年前拆了,被当今阴天子收藏在猛鬼大道四号阴间博物馆。”“奈何桥?十二阎罗?”牛头一脸懵逼。“法术?!那是什么玩意?俺可从来没见过那东西!十八层地狱?那是什么鬼地方?”马面:“这新来的生前恐怕是个傻子。”本书又名《开局我就死过一次,幸好没死透》、《在人间和阴间努力奋斗,开便利店的日子》、《我成功地活出第一章》、《复苏从日本开始》【幕后冒险种田文】
  • 王俊凯淡之年华

    王俊凯淡之年华

    “好,王俊凯,竟然你们。。呵呵,好啊,那我就高姿态的退出,成全你们不要脸的幸福”。。。。。。。。。。。。。各位亲,在下苏小菲第一次写小说请不要见怪,可能也有写不好的地方,请大家指点指点。
  • 开局拥有火眼金睛

    开局拥有火眼金睛

    若杀戮从未停止,活着就是奢望。火是文明之源,同样也是毁灭之剑。你有没有想过在西游记中,三味真火是如何炼成火眼金睛。这个世界的原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属性的灵根。由于五种灵根相生相克。同时拥有五种灵根的人则为凡人,终其一生无法修炼。一次意外,萧元打翻了祭祀台上的黑鼎,获得逆天火焰,将五种灵根炼化成了一种灵根。这种灵根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全属性灵根,任何法术都能轻而易举的施展。从此萧元开启无限复制模式,神鬼妖魔,吊打一切。
  • 来自深渊的反抗

    来自深渊的反抗

    被诊断出重病的梁龙,为了活下去,为了继续与享受世间冷暖,毅然决然回到了深渊。只不过,这年头的深渊,已经不是那年头的深渊。一位落魄的魔神,无奈的收集的仪式……苟延残喘的梁龙把握时机协助魔神,静待身体恢复。待到时机成熟,做一次屠魔勇士,消灭邪恶。只是,狂风呼啸,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花非心池开

    花非心池开

    一个被领导提去相亲,一个为母所逼相亲,他们是否会擦出爱的火花?当前男友从国外归来,又该如何选择,且听风吟情比金坚,花非心池开,只是随缘来。更多故事内容敬请关注,谢谢!
  • 天生二倍速

    天生二倍速

    在原世界饱受折磨的“二倍速”患者顾衍,忽然穿越到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平行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的“病症”。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却不料,在所谓“灵气”的影响下,这个世界的画风开始逐渐走歪…… 超能力时代? 不,是新科技时代!
  • 丧界行

    丧界行

    随着一个神秘存在的苏醒,一场危及全人类的变异病毒爆发了。在病毒的肆虐下,人类以及各种生物不断地变异和进化,伴随着人类的文明体系也即将分崩离析,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绝望。而我,李天协,带着对扑朔迷离的身世的疑惑和对亲情友情的眷恋以及身体里不断侵蚀着我意志的变异病毒,艰难地行走在这片丧失的世界。我不会就此轻易地屈服!我要变强!我要守护我所珍视的一切!我要找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罪魁祸首!我要还这世界一片安宁!
  • 禾禾栖鸣凤

    禾禾栖鸣凤

    萧禾宁是凤朝新贵将军萧柏青的独女是内阁大人萧安最疼爱的小孙女是皇后娘娘百家宴上钦点的儿媳妇是新朝皇帝下河剥莲蓬的入宫秀女是顶替弟弟萧怀宁而活的唯一萧氏后人是吞并北方飞羽军总帅人称玉面将军凤玄鸣是凤九幽最不宠爱的皇三子是皇叔凤九渊囚禁于宫的小玩伴是柳若慈稳固柳家的棋子是拽着萧禾宁逼问嫁不嫁他的浪荡子是送萧禾宁上战场的凤朝天子是为保萧禾宁性命杀了萧姝伊的帮凶是最后亲自去了趟敦邑坐在草原上喝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