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山翠微亭,白姑子和血姑子二道正烹茶手谈,山间清凉,远鹤长鸣,尘嚣随风涤净。
血姑子道:“那王公子情况如何?”
白姑子敲下一枚黑棋,叹道:“已昏睡五六天了,不见醒转。”
“查出病症了吗?”
“无病。”
“那为何成了现在这样子?”
白姑子道:“也许是中了邪,青师兄也束手无策。”
血姑子落下白棋,指着一片黑棋道:“凶多吉少!”
白姑子道长沉思不语,忽看到远远的山道上来了几个皂吏,便对血姑子言道:“天数难测,结局未定,你瞧,搅局的出现了。”
王寂惺在昏迷六日后苏醒过来,脑中一团混沌,先是没有五感,不辨色、声、香、味、触,后来五感渐复,分别心再生,对于外界终于可以重新感知。小道士见他醒了,忙报告青姑子道长,青姑子闻讯探视,好言安慰,又令小道为王寂惺准备餐饭,好生照料。青姑子道长替王寂惺把脉检查,不见异样,此时恰好有人来访,青道长急忙回前殿去了。
王寂惺神思飞动,想起自己似乎遇到过蕴姐姐,莫名其妙一阵眩晕,眼前呈现出这个尘世五光十色的断面,不过这个断面太过复杂,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发现自己的心结开始慢慢松散。
小道士为他盛了一大碗粥,顺便告诉他就在刚才青道长接下一个差事,过几日要率领太一山全体道士参加州牧大人为其先父举办的水陆道场。
小道长不住苦笑:“州牧大人向来吝啬,他曾对人说过,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积功做德的事不可讲求报酬,‘贡献’二字最是珍贵!估计这回咱太一山又要白白‘贡献’血汗了!青主持没法拒绝这样的官派差事,谁叫太一山坐在人家地头上呢!”
王寂惺吃了东西,肚子饱了,心里却空落落的,想要做点什么事情。
小道长说:“咱们山上人手有限,青主持让你一起参加这个法事。”
“我?我可不会念经打醮啊!”
“不会不要紧,也就是充个数,官家要的是个排场!”
话休繁絮,转眼到了州牧大人开办水陆道场的日子。州牧的兄弟江有渚和江有沱早早备下了法事所用的一应物品,就在州牧的大花园里,齐齐整整布置了个五颜六色的道场。州牧先父灵位高高陈列,香蜡林立,鲜花遍布,三牲祭祀,六鼎供养,可谓冥福齐天。灵位上方横幅高悬,其大书曰: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为成功举办这次法会,江有渚和江有沱没有少花功夫,请来了玉莲教“孙天师”做主持,和尚、道士、玉莲教仙姑仙嫂总计一百零八位共襄胜会。会场上僧侣杂坐,道士抱团。玉莲教统一列坐中位,教徒人手一本《五菩萨经》,识字者放声大诵,文盲者闭目摇头。左边厢《地藏经》两落,右边厢《道德经》陡起,偶尔间杂几声村言村语,隐隐传来梵呗藏音。放眼看去,两只黄色“鸡冠”在众人中缓缓起落,竟有两个西藏喇嘛杂坐其间,真不知江家兄弟哪里请来的。王寂惺身穿道袍,混在太一山道士中,不管高低,只是张嘴胡念。
喧闹了一阵子,州牧江有汜大人现身了。只见江大人玉带素服、粉底皂靴,往主位的太师椅上一坐,挥挥手,旁边进来个头戴天师冠身着七星袍的人,正是玉莲教派驻三秦州的孙堂主。
孙堂主向江有汜行了一礼,站在祭桌前,压压手,止住满场的喧哗,高声道:“汝辈六道同修,自入道场,屡闻法要,所谓发起圆常正信,皈依莲宝,立救世之宏愿,而得闻终极妙玉莲华之深法,乃至一香一花,明灯奉食,幢幡璎珞,歌颂赞叹,六尘供事,互遍庄严……”
江有渚小声对江有沱道:“这得道的天师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
王寂惺不知道孙天师在说什么,自进入道场坐下之后,他便昏昏沉沉,腾云驾雾一般,恍惚间佛咒道语变化为催眠之曲,仙姑仙嫂仿佛在庙会赶集。王寂惺眼皮沉重,数度睡倒,都被一旁的道兄撑了起来。
孙天师说了半日,最后宣布:“祭奠江老仙人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正式开始!”
话音落后,出乎意料的寂静,孙天师急了,忙怂恿道:“大伙儿唱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法会道场哄然开唱,各路神仙尽显神通,佛经、道经、外道经纵横交错,木鱼、钟磬、转经轮此起彼伏。好一场闹腾的蟠桃会,好一处盛大的水陆场。
江府的管家俯身对江有汜道:“老爷,这法事会不会太过热闹?”
江有汜笑笑:“管家爷,你不懂,这祭祀亡者就是要热闹才行,如此,黄泉之人才不会寂寞!”
管家闭口不言,自去吩咐茶水不题。
江大人坐了一会儿便走了,留下孙天师主持大局。
王寂惺在这喧闹里没了瞌睡,于是打坐思维,然而外境纷扰,身心动摇,不能摄伏,眼前又浮现无数境界,六道众生的生命历程如万花筒一般旋转不停,始则纷乱,终陷疲劳。他无法控制意识的潮水,心里烦恼,悔恨渐渐生起。
到中午饭时,王寂惺已出了一身大汗,背心湿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走到他面前,恭敬施礼道:“师父!您老人家别来无恙!”
王寂惺抬眼一看,面前这老僧白眉枯脸,草履破袍,虽显丑陋,却让人感觉亲近。
“老师父,您这是干嘛?”
老和尚道:“师父,小僧是法隐啊,二十多年了,终于找到您老人家了!”
王寂惺摸不着头脑,正自疑惑,这时孙天师又在召集众人绍继法会,老和尚干脆就坐在王寂惺身边不走了。一轮梵呗,二轮道诵,三轮呜哩哇啦,王寂惺先是精神散乱不能自已,旋复昏昏沉沉坠下深渊。
他忽然感觉被人戳了一下,听身旁的法隐和尚说道:“师父法力未复,这等‘昏沉掉举’实在令人担忧。不必再等,就让弟子带师父回到居所,或许有所助益。”
法隐一把携住王寂惺的胳膊,向上托起,奔走如飞,转瞬离开江府花园,穿山越岭只在须臾。水陆法会上的僧道莲徒恣情忘我,竟没人瞧见这两人是如何走掉的。
行之愈久,山林愈幽,渐至无人居止处,老树掩映下有一荒旧兰若,唯神佛栖宅焉。兰若无名,鸟兽有意,故人恍若重游故地。兰若旁有一窣堵波,高九尺,形制古朴。
法隐指窣堵波道:“师父,可有记忆?”
王寂惺一言不发。
“这塔中乃是您的遗骸,二十余年的生死梦幻,假身却不识得真身了!哎……”
王寂惺狂躁吼叫道:“神神鬼鬼,梦梦幻幻,谁是真?谁是假!”
这话来得太陡,法隐噎住了话头。不过事发有因,言出有源,王寂惺自满门惨遭屠戮,身心为之摧折,其后得知薛月被害,日日饱受煎熬,他忍得太久。太一山此行,虽多少缓解心中郁结,但平添了精神散乱。
法隐的眼神柔和似水,他微笑道:“师父,请进寺一观吧。”
于是将王寂惺让进兰若精舍,至方丈禅室,见室内空空如也,而粉墙上题有一首诗:
少小离尘别故乡,多罗莲台梦中香。百年岁月假相老,千载沧桑真相光。但教群迷登彼岸,敢辞微命入炉汤。阳尽阴续阴尽阳,水月光中又一场!
“师父,梦幻是真,梦幻也是假;神鬼为真,神鬼亦为假,恩师数十年苦教,学生不敢忘记!”
王寂惺看着粉墙上的禅诗,恍如隔世:“这诗……”
“这是师父您临终绝笔。”
“谁?”
“师父,您!”
夕阳西下,王寂惺坐在兰若之前重拾回忆的片段,如今的情景似乎在狂笑寒林的伏藏石里有过短暂的一瞥,化身千亿的梦幻中也好像拥有类似的感觉。
月灯初上,这片山林好幽静。法隐和尚陪伴着王寂惺,不曾离开一步。
不远处的窣堵波闪烁蓝光,静夜观之,光烛山水。恼乱的心缓缓沉淀下来。
“老和尚,那是舍利的光么?”
“不,那是月爱珠的光华。”
“月爱珠?”
法隐指向窣堵波的顶端:“你看,塔端有一宝珠,名曰‘月爱珠’,又叫‘月光摩尼’,幽夜之中,清泉出其上,此珠能消热毒烦恼,与人清凉。那可是多罗大师的遗物。”
“多罗大师?”
“是您,师父!”
“我不信,和尚说得太过离奇。”
法隐道:“所谓离奇者,即非离奇,是名离奇。”
“那你说说你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法隐望着幽蓝的月爱珠,心生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