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了一声,随他走出殿外,往南宫行去。这人十分有礼,遇到转弯或叉路便在前停步弯腰接引,一边毕恭毕敬地道:“颜大人,小的令狐豫,曾下过御诏。大人还记得么?”
我停下来看了看他,笑道:“哦!原来是你。”对突然冒出这么个“熟人”甚是高兴,“你不是一直跟随张常侍的吗?怎么突然又回宫里了。”
令狐豫两眼闪光,笑道:“没想到大人还记得小的。我们当黄门的,深受这些个常侍头领的气,他们让我们伺侯哪儿,我们就得伺侯哪儿。本来张常侍是要小的专司颁诏宣旨的事情,后来蹇硕事发之后,我们几个平素老实的黄门便只得回宫里当听差了……听说颜大人暂为暴室丞,那我等都可在大人手下寻点美差啦。”
我心道:原来你现在也不得意呀,怪不得不象以前那么傲滋滋的了。真是见什么风,做什么草呀。笑道:“这暴室丞是什么官儿,名字好象怪怪的。”
令狐豫低声道:“圣上是要为难大人呢。这暴室其名,乃宫中妇人有疾就此室治之意。另外若皇后、贵人有罪,亦就此室。圣上封大人这么个官,再去见太后,太后面上恐怕不会好看呢。”
我闻言苦笑道:“老子自顾不暇,烦不了那么多了。唉,还要交待什么误杀董美人的事,说不定,”我挥掌往他勾着的后颈上作势一砍,“就被太后宰了。”
令狐豫一惊,赶忙轻声道:“大人洪福齐天,决不会有些许闪失。不知大人此次,要不要带一队羽林郎前去。”
我摆摆手,“宫中不比宫外。不是打仗,带这么多人,更会招致杀身之祸。你尽管带路,我自有主张。”随他往前走了一段,心道:董太后派了侄女来媚惑主子,哪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被灵帝砍了。有什么方法让这恼羞成怒的老太婆不想方设法朝皇帝要回面子呢?
南宫嘉德殿。
内侍禀报进入,令狐豫轻声道:“大人千万当心,太后上了年纪,脾气大得要命。若是她一生气,圣上都害怕,我们这些下人,哪个没被她打过、骂过?大人只要能忍,便会处处顺利。”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辞了他,径来到殿前飞檐之下肃立。稍顷,内侍踱了出来,道:“太后传暴室丞颜某进见!”
我怒道:“老子叫颜鹰,你敢再叫一声颜某,别怪老子扁你!”作势一挥拳,大踏步闯进殿中。
我大声喊叫果然有效,此刻殿内一干人等,都是大眼瞪小眼的望着我,当中凤舆榻上端坐一女,五十多岁年纪,脸上的皱纹颇多,但身材却保养得不错。狠狠道:“你是什么人?在嘉德殿上大呼小叫,难道是不想要命了吗?”
我躬身施礼,大叫道:“臣下不敢。微臣颜鹰颜猛禽叩见孝仁皇太后,愿永乐宫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站在太后身边诸女竟然一个没笑,我微微抬头,却见董后容色稍霁,道:“皇帝派了你这么个奇怪的人来,到底是何用意?张让、赵忠他们呢,难道他们只敢到何后宫中,不敢到我嘉德殿来吗?”
语词凌厉,不由得让我心下一动,暗想原来张让他们是何进妹子一伙的,难怪不敢面见董太后。历史上由于何后鸠杀王美人一事,弄得灵帝震怒,欲废皇后,而幸得众阉力保得免。但王美人遗子刘协却被董太后收养,每每向灵帝提起立嗣事宜,便弄得何、董二女矛盾大起,直有大打出手之势。现在董后提起何后,明明是向我说“张、赵乃何后之人”,她与何后却是势不两立的。
我脸露微笑,竟为自己只听了对方一句话便能联想到这么多,颇感沾沾自喜。道:“董太后明察,张让、赵忠来不来,似乎没甚关系,倒是微臣来此,却是奉旨想跟太后面谈,恳请太后摒退左右。”
董后皱眉道:“难道皇帝还着你来宣旨的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颇感无奈,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几句马屁拍得好,她显得十分顺从,微一挥手,将身边诸女赶了出去。道:“你姓颜,叫颜鹰?”
我见她惊疑不定的神色,立刻知道怎么回事,笑道:“董后休要慌张,我虽是颜鹰,但已归顺我朝,现为天子御下暴……小官儿是也。”
我的语气自不能和平常那些唯唯喏喏的奴才们相提并论,几句话一说,董太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大感兴趣。奇道:“几天前你才出猛甲骑大败温都尉兵马,怎么现在就到宫里来了?”
猛甲骑?真是新名词。我笑道:“微臣自知胜得越多,便越是叛逆,所以才主动请降的。太后的宫里,竟也听说过微臣的故事么?”
董后见我得寸进尺地往前行了两步,略略惊觉失态,脸色一沉,转而厉声道:“住嘴!这次皇帝命你来,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董美人的事?两年前何后鸠杀了王美人,现在又纵容皇帝,亲手杀我子侄。他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我正色肃容地作揖道:“太后息怒,微臣正是为此而来。张让、赵忠等辈,怕太后怪罪,躲得比兔子还快。皇帝又不给面子,微臣只好代他们来负荆请罪,当替罪羊了。我说了真话,太后若打我、杀我,微臣只有大叹倒霉的份儿。”
董后脸一沉,道:“你不懂说正经话吗?”吁了口气,恼道:“皇帝原来是这么个用意,放心好了,本后今天必不杀你,只是想让你说真话。你告诉我,皇帝怎么解释此事呢?”
我赶忙道:“董太后,说真话之前,请准微臣说一些心腹的话儿。”
董后哼道:“从没有人敢这样和本后讲话的,颜鹰,我虽恕你无罪,可你不要老是如此嚣狂,免得本后生厌,一样叫你来得去不得!”
我心里暗笑,顿感此招管用。人人都需要换一换口味的。刚才若是我不标新立异,仍是恭恭敬敬如走狗一般,包管还没说上两句,便被拖出去杀头了。不禁大感得意:老子是什么人!
笑道:“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这样的贤明主子,真是古今少有,我颜鹰得遇,亦是三生有幸,乃前世修来的福气。”滚滚马屁一拍,这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道:“微臣有本呈奏:太后乃当朝国母,权贵极天,无人可比,又何必画蛇添足、节外生枝地将董家的女子送进宫来呢?后宫之事最是难言,皇帝说不定喜欢,便能封她为皇后,一旦不喜,反而连累全家。就算圣上看着太后的面子,不予追究,毕竟心里不舒服,感到太后慢待了她,处处会跟你作对。说起来当权的毕竟是圣上,所有的事情他说了算数。太后难道不会为自己想想吗?与其为此事大闹一场,让他更加不高兴,不如借机装作委曲请罪的样子,圣上自会觉得自己犯错,此时再恭请他扶植几个董家的人当官为将,不是更加高妙的一招么?如此一来,太后有了自己的势力,必将一改处处受制于何皇后的局面,再不用担心大权旁落,而自己心有不甘却难以为继了──不是吗?”
孝仁董太后闻言不由得深思起来,沉吟良久,语声又为之大缓,“颜鹰,你的话可真有道理!不过你到底是谁的人?真是皇帝派你来说服我的吗?”
我摇摇头,嘿嘿道:“我就是我,就算圣上真有此意,我仍是按自己的性子说话,决不会强迫自己讲出不该讲的来。此次面见太后,直言顶撞,虽是无礼,但太后也该知微臣乃敬重太后,不想看着太后与圣上的关系闹僵,搞得大家都不好办,这才略作提醒。真正拿主意还是太后您老,微臣这些话,不过抛砖引玉,太后若赞个‘好’字,便是对微臣最大的奖励了。”
董后听着听着,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我陶醉了于自己拍马水准真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连如此扎手的点子,一样在我滔滔不绝的弹衣舌弹下全线崩溃,当真令人爽死。
她微笑道:“你还真懂得讨好本后。也罢,我就不向皇帝追究这事,便如你所说的那般好了。只是本后该到何时才向皇帝进言呢?”
我长吁了口气,心道:此番不用狂奔离城了,我的命还算不错。这太后脾气蛮好的,听说打过杀过一大批人……都该杀。愈发恭敬地走上一步,轻声道:“太后不如借替董美人举丧之期进行。那时皇帝必然亲来,见太后素服低泣,又不怪罪于他,必定心软,甚觉对不起太后。是时太后所提之要求,只要以轻徊哀怨的语气低低讲出,皇帝是无所不应的。”
这条计策自然是心理战术了,我料想东汉这时代,恐怕没什么人能想出这样高妙的计策吧?果然,董后睁大了眼,仔细想了半天,喜道:“你……你的话真是妙啊!本后还从未听说过如此高超的计谋,颜鹰,若事有成,你想封什么官爵?”
我听她已完全被控制,竟对我开始感恩图报了,忙装出不屑之态,淡淡道:“微臣相助太后,只是出于义举,若为此得太后封赏,未免有过谮之嫌,只要太后信任微臣,日后有事,但请吩咐罢。”
董后略有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道:“那你去吧。本后不敢多留你了,免得皇帝生疑。他封你为暴室丞,必是令你来激我的,是吗?”
我觉得她对灵帝揣摸得蛮透彻,同时也不想瞒她,直言道:“正是。微臣原本也觉性命不保,想多招些人手,或带一队羽林郎。后来觉得冒一次险也无所谓,反正我这性命也是捡来的,不值钱。所以就来了。”
董后不禁噗地一笑,命人送我出殿。到宫侍三五成群地出现在殿前之时,她脸上的笑容方才敛去,而又复阴沉沉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