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府出动的两百余精锐家将集合待命。我命令他们全部换上平常服色,立刻在西市后田四必经之处分批设伏,其中自然还参杂了许多“卖鱼卖肉”的小贩、些许耍杂技的戏团及观众等等。西曹市的后面,乃田四购完年货,到祖庙拜祭的必由之路,我要是杨觐,也决不会等到田四走上大路,才下手刺杀。
两个张府特意安排的随侍近身保护我,皆在衣服下暗藏了短剑。此日极冷,饶是我穿了两件厚棉衣,仍感寒气透骨。好不容易走到正阳大道西首街上,这才有了些熙熙攘攘的感觉,街肆两旁的买卖吆喝之声,不由让人精神一振。
我转头朝左边那个满脸凶光的汉子道:“你去市后探探,看看有没有人先在那处埋伏。另外也加派些探子,待那人一到此处,便紧紧盯住他。”
那人躬身遵命,眼光却在我脸上一闪,道:“请问总管,此次到底是来救人的呢,还是来杀人的?”
我冷瞥着他,立时让此人惶恐起来,“小人多嘴。”
我挥挥手,哼了一声道:“我们既不杀人,也不救人。坐山观虎斗罢了,不管哪一方的人占了上风,我们总是最后出手,收拾残局,懂了吗?”
那人微微一凛,道:“小人明白了。”碎步退开。右首那人小心地道:“总管大人不如先到那边酒肆里坐坐,这大冷天的,怕不要把大人身子冻坏了。”
我摇摇头,道:“先在北面晃荡一会儿。我们现在若光顾着去酒馆里暖和,弟兄们便很可能找不到,没有了情报才是糟糕呢。”
那人称是,没有丝毫不悦,却露出十分钦佩的目光,道:“总管大人亲身涉险,又不辞劳苦,我还从未见过象您这样的。我虽不敢褒贬张大人,但他的手下,十九都为贪生怕死之辈,小人曾在岁前护卫过总管颜复,只闻说有人要与他不利,他便吓得站不起来,害得我与庞兄只得一路把他架回府院,丢人之极。”
我淡淡一笑,请教他的姓名,那人道:“鄙姓东门,名俚,是屯骑司马吕大人的弟子。因鄙生得勇壮,被张大人看中,引为亲随,无事之时,便在城外游苑庄守职,倒很是一件美差。”
我心里想到“肥缺”二字,道:“你倒是很直爽,问一答十。在张大人手下做事,只要对他忠心,他是不会亏待你的。”
东门俚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却不敢怠慢,仍是喏喏。我自然看得出来,微笑着激他道:“你好象不太喜欢张大人么,莫非嫌你的美差少了?”
东门俚忙道:“不是。”沉默半晌,叹道:“张大人贪贿而少恩德,动辄打骂,还常常借口除死下人,目光亦是短浅。唉,我是见总管大人非比常人,才说这些心腹话,望大人听过就忘,切勿记在心里。”
我干咳起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转口道:“不谈这些。今天这两批人,为首的分别是田姓、杨姓,此二人乃颜复死党,听说颜复被张大人杀了,便密谋报复。但他们又各不谦让,所以产生了争执。”
东门俚恍然大悟,“总管大人原来想把他们统统捉得来,便索性让他们杀个痛快。嘿,坐山观虎斗,此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等了小半个钟头,探子这才前来禀报,言田四一行正悄声没息,准备加速通过西市后。而那前去打探的庞姓护卫也回来了,称市后“是二重围墙隔成的几条窄巷,两旁屋顶、林间,似乎确实有人设伏”。
我大感松了口气,忙指挥人马分散往赴,要他们缓缓接近、隐蔽身形,切勿在动手前暴露了身份。
东门俚和那姓庞的带头领路。天气寒冷,好在没有起大风,否则这种天根本不能有任何行动。集市的四周街道,便已看不见半个百姓,再往前走一点,便是一溜早废弃不用的土墙,原是用来阻隔街巷的,但又矮又脏,墙角到处散乱着垃圾、污物,根本已变成了半公开的厕所。
田四的人似乎早与人动起手来,我们伏在墙垣下面,因隔得太远,只能隐隐感到他们打斗得激烈异常。屏足目力,似乎看见孙氏兄弟正护在田四乘坐的轿边。两旁大树上,不断跃下身穿黑衣、蒙脸的汉子,手持利器与之厮斗。
我连忙挥挥手,示意东门俚等几人跟随上去。那深巷之中,鏊战正酣,走到近处一幢破屋隐藏好了,便听到剑在空气中的嘶鸣与阵阵惨呼之声。忖道:田四怎么如此不济,他不是说留有伏笔么,却不料这么快就和杨觐的人近身接战了!
从屋旁临街的破窗户偷看出去,田四却已经被孙氏兄弟架着,慢慢往一旁街角退去,旁边有数十名黑衣蒙面人疯狂抢上,但孙邯、孙离的确了得,虽数受轻伤,仍是力敌众人。但田四轿旁十几名大汉,却被杀得一个不剩,“田爷”面容惨淡,毫无一点人色。
我正考虑着是不是先派人救他一下,突地孙邯撮口作声,发出一声嘹亮的啸声。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两面巷口突然间涌出许多持弩健者,也不说话,便嗖嗖发出短矢。一时间,那些蒙面人躲闪不及,纷纷惨呼中箭,地上顿时被血水淌红了大片。孙氏兄弟早护着田四躲在墙根,直到围攻上来的所有人死光了,这才慢悠悠地晃出来。我看着这许多人霎时间变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首,不禁更是吃惊:若刚刚存了一念之慈,那此时死的人必定是我了,杨田两人谁会不得意忘形呢?
那些地上还兀自挣扎的,俱是被持弩者乱刀砍死,惨叫声此起彼伏。田四和孙氏兄弟对望一眼,俱是舒了口气,孙离笑道:“差点就顶不住了,亏得吴兄应变机智,赶到这里……”
那弩弓手中一人面露得色,道:“孙兄过奖了。田总管,这些人八成是贼子杨觐的党徒,可事情太过紧急,竟没留下活口,不知田总管欲怎样和姓杨的对质?”
田四阴阴一笑,道:“我自有办法。他以为我没人了,才这么有恃无恐,选择这么个僻静之处刺杀。殊不料我还有你们这支生力军,嘿,此次扫平了杨觐党羽,你功劳最大,我要好好奖赏你。”
姓吴的差点没跪下谢恩,道:“总管对我的恩德,无以为报,只求大人赏个小小的管事做做,也就趁了我此生之愿了。”
我忍不住掩口想笑,心里却对此人产生莫名的好感,真是打蛇随棍上,贪得无厌,甚合我平日的胃口。田四哈哈大笑,道:“小小管事?你说话真是没有分寸。好罢,就依了你的请求,不过先得生擒杨觐这个贼子,勿让他逃了半个人。”
这些人方在大想美事。突地,两旁巷口处又涌出众多持盾的人,霎时间,便里三重、外三重围了个结实。有人重重从一旁屋顶上跳下,狂笑道:“田四!你真是痴人说梦,想得倒挺好啊。多说无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吧,免得咱们手脚没有轻重,伤了贵体,哈哈!”
田四等人不禁色变。孙氏兄弟急忙将田四搀到街角,那帮弩弓手看到这样的情况,也不免慌张,慢慢地向后缩去,围成一个大圈。
原来杨觐亦有后着!我听得说话,顿知此人乃杨觐手下头号护卫安牧,可以想见,地上死的这些人,不过是他们注意派上引田四露伏的诱饵,他们真正的实力,却在安牧这批人身上。当然我看见其最前两排的盾兵,也暗自震恐杨觐的洞察力。他应是将田四摸透了,才会有这样的布置。
东门俚在旁低声道:“颜复真是该死,预备了那么多兵马,当真反了!”
我点点头,道:“派人将家将统统调来,我们也准备动手吧。”
他急忙抽身出去布置。此时,孙氏兄弟等相互密语,突地暴喝连连,向巷口那群盾牌兵冲去。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如砍瓜切菜一般,风卷残云似地杀掉数人,其攻击的队形顿时大乱。安牧大怒,挺剑从后跃上,但孙氏兄弟却猛地扑向两边。姓吴的高声发令,弩矢急如珠雨地射向巷口。一时间那些毫无隔挡者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剩下的赶忙飞奔逃向巷口。
孙邯冷笑道:“原来是安牧!此次就算我等势单力薄,也决不会甘于就擒。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飞剑绝招。”
安牧闻言方要振作精神扑上,那边早有人制止道:“何必跟这小儿斤斤于口舌之能,来呀,稳住阵形,给我拿下田四那个逆贼!”
我抬眼望去,巷口处杨觐人马之中,俨然站着一名长须宽袍的中年人,面目黑瘦,典型的斗鸡眼。立刻让我省起那叫“魏先生”的狗头军师来。
安牧果然很听话,拍了拍手,指挥着人马四面合围上去。狞笑道:“你想激我动手吗?别急,反正你很快就是个死人,我又何必较劲呢。”
孙邯大怒,拔剑跃出阵中。杨觐队里,也立刻扑出五六名御剑者,立刻缠住了他。安牧再一声令下,众人踊跃地冲向巷尾,和弩弓队近身搏击起来。田四早吓得手脚酸软,孙离连叫了两声,却没得到孙邯回应,只得暴叫一声,以肩膀撞开土墙,护持田四缓缓往祭庙退去。
是时刀光剑影,早已战成一片。东门俚发施完号令溜回来,见此景不由抽了口冷气,指着正奋勇搏斗的孙邯道:“颜复手下有这等人才!幸亏总管大人计策高妙,否则我等恐怕损兵折将,也难生擒活捉这些反贼。”
我见两帮人打得你死我活,微觉厌烦,正想从房里撤出,去会合小清等人。突地一人从破屋的顶棚间跃下,身手极是姣健,东门俚见那人黑衣蒙面,以为被人发现了行踪,低喝一声,抽剑就刺。
我回过头,见那人向我使了个眼色,显是史阿。大喜道:“住手,都是自己人,千万别伤了对方!”
东门俚急忙撤开几步,史阿走到我的身边,眼光却是向他微微一瞥,笑道:“你的剑法不错呀。”躬身抱拳,“刚刚我才发现,原来四处早就预下将军的伏兵,要不是提前有了准备,光看那个阵仗就会吓一大跳呢。”
我笑笑,介绍东门俚跟他认识,“杨觐到底派你干什么?我瞅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动手,倒是那个魏老头儿刚刚见了一面。”
史阿嘿地一声,兴高采烈地道:“我马上就有事做了。安牧等人缠住孙邯,我就独自对付孙离罢了,杀了他再生擒田四,这功劳就属上上乘了。”
我心里念头一转,道:“杨觐来了没有?”
史阿确信不疑地点点头,道:“他此时恐怕正在杨家祭庙里伏着呢,哼,他就想要田四自己钻进圈套,再好好戏弄他。听说他要把小姐也请去……”
我想起小清,顿觉十二分的放心,“你还是快去吧,我们会立刻围住祭庙。杨觐想逃就那么容易的么!”
史阿点点头,又向东门俚微作一礼,这才窜上屋梁而去。惊得目瞪口呆的东门俚道:“总管大人从何处弄来这个奇士,简直比那人还强上十倍。”
我哈哈一笑,心道:大惊小怪!还好你没见过清儿出手,不然的话,恐怕你满脑子的形容词都不够用了。
杨家祭庙。那姓庞的护卫早将人马布置好了,抱拳行礼,道:“一干反贼都进了庙堂。西市后残留的那些人皆被拿下了。”
我夸奖了他一句,问道:“那女的呢,有没有跟她联系上?”
庞护卫恭敬道:“已在堂外等侯总管多时,小人看见往东城的李府大巷中,被格毙的尸体足有三四十人,将军对姓杨的那批反贼行动似早有预见,我等俱都佩服万分。”
看他恭顺的样子,我知他定是张冠李戴,把小清的功劳记在了我的头上。殊不知除了张让的这些家将,我便只剩下了荀攸、司马恭等统领的那支“分队”了,哪能在人不知鬼不晓的情况下一举干掉三四十人?笑而不言。
等了片刻,便与杨丝小姐照了面,她仍是坐在轿中,微微掀帘,用眼光一指随后跟来的小清,轻声道:“你夫人到底是人是神?”满面困惑的样子。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道:“实际上我也拿不准。小姐还是别想了,马上就能捉住杨觐,你不去看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吗?”
两名婢子忙伺侯小姐换衣。她出来之前,由于小清的坚持,其全身裹覆重甲,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小清走过来时,东门俚和庞护卫眼睛俱是一亮。她笑着道:“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被杨觐田四杀掉了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我扯高气昂地道,“要想杀我的人还少吗,哪一个不是在流血受伤?”
小清正待嘲弄我几句,突地走来一名探子,言祭庙中局势大定,姓田的已被拿下,孙氏兄弟皆见杀。
我吃惊道:“好快!”想到史阿那颇具信心的样子,顿时明白孙离、孙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截。赶忙传令东门俚与庞护卫各带一百人,分四路突进,众家将冲进庙里,“不管是人是鬼,统统擒下”。我自带小清、杨丝“殿后”。清楚了田四的实力之后,我估计杨觐纵然得手,所剩人手也不会太多,而那安牧等跟史阿争锋,还不跟几只死猪没什么两样么!
当下张府家将们一齐喊杀,冲开四门往庙堂里冲去。然后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厮杀声,刺耳的嚣叫声,以致于我开始怀疑杨觐是不是想惊动旁人,好趁乱逃窜。再过了一会儿,叫喊拼杀的声音终于渐渐歇止,小清看看我,笑道:“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要么我们现在就进去吧。”
婢女们服侍杨丝、小清蒙上面纱,又召来多名护卫,这才出轿随我走向祭庙。我一眼瞧见被砸破的墙垣,以及庙堂内乱兵围困下惊慌失措的杨觐与其徒众,不禁摆足了架势,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东门俚和庞护卫显然不知我笑声中的含意,却亦十分知趣,使个眼色,便带领手下兵众,也一齐高声大笑,当真快意之极。
田四已被蒙面的史阿制住,蓬头乱发,额角间一道五寸多长的血痕,模样狰狞可怖。杨觐却是一脸愤恨恍然,极怨毒地瞪着我,平时那一点点虚伪的微笑早就荡然无存。早有家将数人分别用两柄剑指着他们的左右胁,令其动弹不得。
“贾贼,我早料到是你!你等着罢,我要面见老爷,向他陈说你的阴谋。”他两眼冒火地垂死挣扎,“你谋劫小姐,刺杀总管,该当何罪!”
除了小清和史阿,其他人都被他一声“贾贼”骂得怔住。庞护卫反手一个巴掌,道:“该死的东西,见了颜总管还敢这么大呼小叫地,你想造反吗?”
我这才蓦然记起曾说过杨觐乃“颜复的死党”,笑道:“算了算了,你们都退下。我有些话要跟这姓杨的私下说一说。”
庞护卫躬身领命,挥一挥手,将安牧等囚犯都押了下去。史阿这才以真面目过来参见,又拜过小清、杨丝,大笑道:“杨总管,你看看这是谁到了!你不是有话禀告老爷吗,对她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杨觐见史阿与我如此亲密,顿时省悟,“小子,原来你跟他是一伙的!”眼光一扫,正好看见杨丝在婢女引护下走过来,顿时面色阴沉,垂下头再不说话。
杨丝目光如炬,面纱微微颤动,看得出她已经非常生气。
“杨总管,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杨家的人,竟然残暴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爹,有什么面目去报答他对你知遇的恩情?”
杨觐缓缓抬头,脸上怨气深沉,“什么恩情?他只晓得公务,从不关心府里的事情。这些年来,若不是我一力撑着,只怕他所有的奉禄也不够家里人吃饭哪。他又要娶小妾,那田四不就是因为投他所好,才能坐上总管的位置?”
杨丝气得全身都颤抖起来,勉强抑制才没有歇嘶底里,“胡说!我爹……我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杨觐冷笑两声,“是不是小姐你心中有数,何必再多费口舌。我杨觐自问无愧于老爷,做事数年,大多为着杨家着想,你们又有什么理由来惩治我呢?”
我心里禁不住要大叫此人辩才一流,不住回忆起神海族时,被长老囚禁前大帐中的一番对白,心里一甜,忍不住向小清看去。而她此时正凝神于杨丝的答话,丝毫也没注意到我古怪的神情。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史阿突地在旁轻声笑道:“杨觐总算是慌了。依他的罪,至少能将他剜成肉泥,还在死不知趣地讨生哩!”
望着被我们活逮的田四、杨觐,我突然灵感骤现,笑道:“……不如让他们来场角斗,把胜负决出来。不然这两人谁都不服谁,能心甘情愿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