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看看我。我笑道:“杨兄干嘛动气。所谓:‘火大伤身’,于健康无益。小清的事情,她自己如能解决,我们便不要干予。至于那公孙小子,我送他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长此以往,他若还这么横行市野,不用我们出手,就会被别人做掉。”
顿了顿,又道:“不过,陈林兄弟说的也对,陈仓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心道:多呆一天,可就多花一天的冤枉钱哪。若是闲得没事,就赶快要京师去觅个良差,免得衣食无着,还得大掏“滞留费”。当下一齐会了酒帐,悄然离去。
京兆尹。长安城。
从右扶风过来,于路戒备森严。闻说最近凉州在闹革命,司隶的大小官员也紧张起来了,军队频频地调动于陈仓、武功之间,长安城的驻防,已亲由司隶校尉持节督诸军事,城门之上,往来兵士衣甲鲜明。若不是很清楚东汉政权已摇摇欲坠,还以为其优势明显呢。
进了长安城,便觉其中的街道,的确不同凡响。一律由条石铺就而成,整整齐齐,车马行于其上并不觉得颠簸,两旁鳞次栉比的古典建筑,十分突出排列和整体的布局。由是想到现代社会许多高楼大厦,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与两旁的建筑风格、韵道都很不协调,看着就觉得别扭。
长安城有两个市集,分别在通往太庙大道的正东和正西面,遥相呼应。里面人头熙熙,若是一个人进去,不免被那些吆喝叫卖声、笑谈声、吵骂声所迷惑,半天也找不到出口。
旅途的车马费,已耗去我们几乎所有银子。不过缓缓步行在长安街上,不禁有一种安步当车的愉悦──那该死的硬座车,令我大生痔疮,而现在能够逍遥地以腿行进,其舒适和痛快可想而知。
杨速这些日子饿得瘦了,胡子拉揸,就象是生了场大病。我给他小刀,他却不懂为何要刮胡子,陈林甚至笑曰“象个太监”,弄得我颇为恼火。不过这些日子来,新儿倒没瘦了多少。她是我们队伍里最宠的宝贝,宁愿大家挨饿,也要让她吃饱,还要让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新儿很懂事,往往只吃一点,便说已经饱了,非要我们也祭一祭肠胃。小清某夜曾对我悄言:“新儿可爱。而且越来越可爱。”
越近京师,吃的越少。靠近偏僻地方,偶尔还能猎获动物。到了长安,就连米糠都找不到了。听说这几年大旱,虽是司隶的百姓,也只能靠野物充饥,地里的野菜,连根都被挑了去,土质又干,便再长不出来。
进了市集,望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看着商贩叫卖色香味俱全的食品,忍不住大咽口水,笑道:“杨兄,你多久没吃过饱饭啦?”
杨速苦笑一声,不去看那些吃的,鼻子却大力翕动,道:“真香,若今天能饱餐一顿,便是整整一个月没祭满肠胃了。”
陈林无精打彩地道:“何止一个月,我们从南郑出来,从来就没饱饱地吃一顿,常常肚里空空,还要赶路。”
我喃喃道:“他妈的,什么一个月,我看是一个多世纪了!老子要饿成化石,对国家、民族来说,都是重大损失。小清,你有什么好办法?”
新儿一直偎依在小清怀里,和她说着话儿,方才听到我们三人怨声载道,脸上便显出难过的样子。小清安慰着她,朝我道:“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杀人抢东西,哪去弄钱。不过,如果碰上个坏人,那就挺好呀。”
我气得差点饿昏过去,心道:头脑简单!坏人难道会自己跳出来吗……我真恨,在陈仓之时,怎不好好在那公孙小子的身上弄点什么出来,现在麻烦大了,整天也不考虑国家大事,也不树立理想抱负了,却尽在青菜豆腐这类蝇头小事上斤斤计较。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肚子里咕咕直响。经过市集,又漫步到官衙边上,忽然听见许多人闹哄哄的,围在街前议论纷纷,人群之中,时常有暴笑声传出,好象在看什么热闹。小清和新儿径自挤进去看,我们哥仨便在路旁坐下。陈林骂道:“早知道司隶这么穷,就不来了!听益州旅客说,张大人反出南郑,现已径投荆州去了。若那时跟着他,现在也不会落到此种境地。”
我有些恼怒地道:“听你意思,是在怪我吗?”
陈林赶忙起身,作揖道:“小弟决无此意。只是……发发牢骚罢了。”
我呸了一声,头脑顿时冷静下来,心道:是呀,若那时不想到去洛阳,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后悔地道:“我也不是想怪你……唉,我也有点急了,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乱发脾气。陈兄弟见谅。”
陈林摇手不语,半晌突地笑道:“颜大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没有架子。在南郑时,听说你带兵打仗的事情,每每身先士卒,功劳却尽归手下。初时我还不以为然,今天看大哥如此客气待人,心中确是感动。”
杨速叹道:“陈兄弟怎今天才知道呢?我杨速虽一介鄙劣之人,也懂得识人。在凉州时,初识兄长,便深自佩服,早决定此生追随他鞍前马后。现在虽苦点累点,兄长自会有法子解决。陈兄弟不必担忧。”
我微微一笑,全没想到杨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一阵温暖。拍拍陈林的肩道:“我们都是人才,必定有自己的价值,俗话说:‘是金子总会闪光的’,你们大可不必在意周遭的暂时困难,难道没听说过‘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吗。”
陈林哈哈大笑,道:“大哥,我明白了。”
杨速沉吟地道:“是金子总会闪光。好,这句话言简意赅,却是寓意无穷。我杨速受兄长教诲至今,每天更觉新意。兄长高才,令杨速受用无穷。”
我嘿嘿一笑,觉得杨速从学以来,马屁功夫变得越来越好,若以此历练一番,说不定能做为升官发财的台阶哩。正想说话,看见新儿从人群中挤出,笑道:“京兆尹大人在发榜募兵。说是若有人能举得动府门外石兽,就封他为司马。哥哥,你不去试试吗?”
我们眼睛一亮,都觉得这是解决衣食住行的良机,往人群里就冲。钻进圈子,便看见府门前盘卧着一对石兽(不是狮子),刻得奇奇怪怪。府门旁墙垣之上,高贴榜文,显是募兵告示。此方面我无所造诣,只能看得出那是用隶书写的。一名文员样的官儿坐在门口高榻之上,懒洋洋地看着众人。
这时,又有一人上前试举石兽。小清走了过来,悄声道:“举起石兽就有官做,是不是太简单了点?”我凑到她耳边,笑道:“对你来说简单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可就不简单了。你看那家伙,屎都要憋出来了。”
小清咯咯一笑,扭身不再睬我。杨速摇了摇头,道:“此人力气不济,又不喑其法。往上抓,不如从下抱,然后再托。”陈林笑道:“那杨速大哥去试试罢。”
杨速迟疑着,望了望我。我心道:杨速争强好胜,若不让他上,肯定会难过死了。道:“你上去试试罢,若举不起来,不要勉强。”
小清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我看了她一眼,心道:小清一定能举起石兽的,她连那么重的石头都托得起来……而且为了我,差点送命……朝她眨了眨眼睛,小清撇过脸,似乎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摇摇头,笑着走开了去。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半晌,新儿突地喊叫起来,只听陈林安慰道:“不碍事,你哥哥只不过一失手,没抓稳罢了。”我回过神,赶忙往圈中看去,那石兽显然挪动了地方,但杨速一脸颓丧的样子,定是没有完全举起。不过适才没一人能将石兽挪动的,因此围观众人仍是大声叫好。杨速嘴唇一抿,咬牙还想再试。
我赶忙朝衙门口坐着的官儿道:“大人,请恕我插嘴:我兄弟定能举起石兽,但是几天没吃东西,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还望大人能赏一顿饱饭,则我代兄弟先谢过大人。”
那官儿刚刚一度站起,精神极是振奋。虽杨速没举起石兽,还是遣人进府,似是汇报情况一般。此时听我一说,不由笑道:“此次选募士卒,已历两日。你兄弟是第一个能将石兽挪上一尺的,很不容易。看你们的样子,也是远道来的吧?来人,取大盘酒肉端上来,让壮士食用。”
立刻有两名军卒进府,不一会儿便端出一大盘熟肉和一坛酒,恭敬献到杨速面前。杨速启出拔塞,叫道:“好酒!”举坛痛饮,又拣大块熟肉,猛吃了一番。那官儿笑道:“真好汉!复能饮乎?”杨速点点头,军卒便又去拿酒。杨速酒肉下肚,一抹嘴角,精神奕奕,又均匀了一下呼吸,这才走到府前,抱拳道:“请大人也将酒肉赐我兄长、嫂子。”那官儿点点头,杨速便将衣摆下襟塞进腰带,重又走到石兽面前,一手抄到石兽身下,一手托尾,暴叫道:“起──”
众人一齐屏息凝神,新儿更将脑袋埋到小清怀里,不敢再看。那石兽摇摇晃晃,突然一拔,便被托起了两尺。杨速双目圆睁,右手托着石兽,肘部往胸前一抵,变抱为举,两手用力,大吼一声,缓缓将石兽举过头顶。众人俱是看得呆了。那官儿惊得拍案而起,连声叫道:“好大的力气,好大的力气!”
杨速将石兽嗵地摔到地上,脸色苍白,摇晃了几下,险些跌倒。我见他额头大汗淋漓,只是朝我看着,却一句话讲不出来。不禁心道:杨速借酒肉之力,能举托如此重物,实属侥幸。瞧他就象虚脱了一般,真是不值。关切道:“杨兄,你不碍事罢?”新儿亦跑到跟前替他试汗。
杨速微微点头,苦笑道:“没想到我变得如此不济。以前举过镇关铜鼎,比这石兽重多了,也不见虚成这样。”
我笑道:“老不吃饱饭,哪有劲干重活。长期饿肚子,还要象霸王一样力拔山兮,不免滑稽。”杨速道:“若我能象嫂子一样,那就好了。不用吃饭,也不会少了半分力气。”
小清咯咯笑着,还未答话,围观的众人已凑了上来,七嘴八舌,朝杨速问长问短。更有不少羡慕者便要问清他的名讳。那府门前的官儿遣军卒驱散众人,道:“这位好汉,你能举起石兽,足有万斤力气。我家大人等的就是你这样的英雄!请好汉到前厅说话,我家大人已恭侯多时了。”
杨速朝我看看,我点点头,道:“你去罢。说话要小心。”
杨速应喏,跟着那官儿进府门去了。我们侯在门外,小清便道:“若杨速参军去了,我们能干什么呢?”新儿见问,便怯怯地望着我,象是要求我留住她哥哥一般。噗地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脸,“新儿不要担心,婶婶和我都疼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受委曲的。再说了,你哥哥就算投军去,也不见得会和大家分开啊?没什么好担心。”
陈林笑道:“别说废话了,大哥,这儿有酒有肉,不吃饱一点,怎么有劲赶路哪?”我一拍脑门,道:“这却忘了。新儿,快来吃肉,你是不是有一阵子没吃到肉啦?”
少顷,府衙又开门,走出一穿灰色长衫的老头,道:“大人请诸位后堂用饭。”陈林笑道:“大哥,看来我们时来运转了,杨速兄弟一下就升到司马,我们便跟在后面吃吃喝喝。”
我一点他的额头,详讽道:“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吃吃喝喝,你就不能也升个什么司马、将军的当当,偏要沾别人的光。”
陈林咋舌道:“扛石兽我可做不来,大哥,你自己说那人屎都憋出来了。我要上去,还不连肠子都出来了吗?”
我们一齐大笑,步入府内。那原本坐在门口的官儿迎出来,道:“你兄弟与大人一谈甚合,现已被大人辟为从事了。在下主薄高诚,奉大人命,请诸位到后堂用饭。尊夫人和这位姑娘,请随丫头到西堂。”话音未落,便有一服色体面的女子走来,见礼道:“两位姑娘请随我来。”
高诚信步走到前厅之前,回头道:“你兄弟和大人甚为投机,现在还在厅内叙话哪。你兄弟勇力惊人,又喑军法,大人喜欢得不得了。”
我唔唔连声,心道:杨速有过人之处吗?对,力气大点,剩下的呢,应该大言不惭地说,都是我调教的。二千多年的经验,随便挑一两句话,就能让你的大人迷迷糊糊,不知云中雾中。笑道:“高大人过奖了,我兄弟是个粗人,能承蒙京兆尹大人的抬爱,不知是哪一生修来的福气。”
高诚笑道:“你讲话倒是挺利索的。来,这边请……”
后堂的一角,已摆了一座饭菜。高诚让几个丫头给我们斟酒,便推盏告辞道:“两位慢用,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就失礼少陪了。”
我起身道:“大人慢走。”心道:你不陪最好,我们乐得自在,目送出去,回头笑道:“陈兄弟,这一顿你可要吃饱了。否则到时候又不停地发牢骚。”
陈林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立时便有丫头倒上。喜道:“大哥,废话就不要说了。此时有酒有菜,当一醉方休,可千万别错过了好时机。”
“你又不是饿死鬼投胎,难道吃了上顿就没下顿吗?”
几个丫鬟俱都掩嘴笑了。陈林尴尬道:“大哥──别挑刺嘛。现在杨兄弟成了从事,我们多少也能弄一点好处。该要的不要,实在是遗憾之事。”
我心道:你这小子,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新儿的份上,就一刀劈了你。苦口婆心讲了这么多,一点儿也不懂,就想拼命占便宜。天下哪有那么多便宜好占的!要升官、要发财,靠别人靠得住吗?蠢东西。当下也不再顶他,只找面前的酒菜,拼命往嘴里塞,只看得身旁的丫头们也窃笑起来。
酒足饭饱,侍女们便撤去盘碟,上了两杯香茗。我摸着凸起的肚皮,方想说两句得意的话,主薄高诚突地笑容满面地跨进堂来,道:“张大人有请颜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