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夫人闻说此讯,都欢喜得痛哭起来。我亦拿出“祭文”,失声哀恸。当下与李宣等商量此事,不顾众人劝说,决定亲自回京一趟。
快到新年,眼看又不能团圆了。可见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啊!乃令李宣代行将军事,建威将军司马恭辅之。共议熊戎地事宜。又令霍统领五千人增援许翼,从事中郎韩凤为其佐。
吻别了丝儿露儿,又向她们许诺一定平安之后,我与卢横、小清三人轻装离开。自平熊戎以来,此地不断捕获牦牛,又大规模进行人工饲养。我们三人便乘坐牛车东行,这样亦可避寒、祛风。
听说欣格打了败仗后惨透了。先是折了维柯,后拉舍遂重伤羞恚而死。欣格苦苦勉强支撑颓局,所幸自部未有分裂,但其他几支羌部已开始虎视耽耽,要重新找老头儿的晦气。
许翼镇西海,仍有威慑,以至羌人不敢在西海附近牧马。我特地在格累逗留半天,与他长谈。更叮嘱他万事小心,别中了羌敌的诡计。至金城,则弃牛换马而行。
此时,韩遂与王国、李相如、马腾等闹得不亦乐乎。汉阳人王国,自称“合众将军”,被推为叛军首脑。而马腾,因有武略而假大将,与韩遂两强并称。
马腾者,字寿成,右扶风茂陵人。为故凉州刺史耿鄙司马。见天下大乱,遂便起兵。韩遂与之结为兄弟,甚相亲重。
这一天正往陇西而去,途经榆中城外。忽地,远远野地上有数骑奔来,皆为少年,互持棍棒竹杆厮打。有一少年身着锦衣,最是悍勇,不断把其他少年捅下马去。有些不支者倒在冰冻的地下,便即大哭起来。他独自冷笑,呸了一声。
我望了望卢横,笑道:“这小子长大肯定是你这样的将军。”
卢横亦笑道:“蒙主公夸奖,不过我看他身手虽不错,但力不得法,显是有勇无谋之辈。”
小清刚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少年显然注意到我们,手中竹杆便指了过来,稚气地叫道:“你们说什么?光指指点点,不算英雄,有本事便上来和我打过!”
我“哦”了一声,笑起来,“小子,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都是高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若是败了,岂不要象他们一样哭鼻子?”
那少年气得大骂,纵马便冲过来,卢横手拿马鞭,轻易把其棍棒隔开。两马交错,更是轻舒猿臂,把他捉起来,摔到马下。
我哈哈大笑,那少年面红耳赤,却不象别的孩童那般哭泣,跳起来道:“你莫笑,他打败了我,你也可以来试试看。”
我觉得十分好笑,便欲出马。小清拦住我,朝那孩子笑道:“那我来和你打,好不好?若是输了,便不许再挑战了。”
少年眨了眨眼,道:“你是女人,又长得这么好看,我不要和你打。”
小清笑得花枝乱颤,道:“你嘴角倒是很甜呢。我还从没有被你这么小的孩子夸过。”
那少年不悦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是大人了!”
小清正容道:“既是大人,就要遵守大人的规矩。来吧,我空手来接你的招。”
那少年不语,挺棍杀来。他初时还处处堤防,别把小清弄得太难堪。但小清空手隔挡,却已令他大吃一惊。我见两人战过多合,那少年却也精神奕奕,不禁心里挺是高兴。又对了几招,小清娇咤一声,将他手中“兵器”夺过,轻轻将他打下马来。其他那些已在地下的孩童见到他们的“头头”也被干倒,吓得四散逃去。
那少年倔强得很,不肯服输,又重新上马打过。但连续几次,仍被小清轻松地打下马来,一时便怔住了。我见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轻轻抹了抹,便往回走,连马匹都忘记了。
我心中不忍,觉得我们似伤害了这少年的自尊,应该设法补偿。叫道:“小子,你要当英雄,便回来,我们教你练武,保证让你天下无敌!”
那少年回头,疑惑地看看我,低声道:“你们真要教我吗?”
小清见我允肯,笑道:“那当然。你力气够了,只是不懂其法,点拨几下,保证你能打过别人了。想不想学呢。”
那少年欢呼起来,道:“那你们跟我回去罢!母亲一定会高兴看到客人的。”
我摇摇头,“不行啊,我们还要赶路呢。你诚心要学,等我们回来,再到这里来找你。”
他很失望地看着我们,突然决定地道:“那你们等着我,我去禀告母亲,再跟你们一起走!”
飞身上马,回首道:“一定要等着我!”风驰电擎地去了。
我哈哈一笑,道:“这小子很讨人喜欢。不知道跟韩遂的贼军有什么关系。”
卢横十分不放心地道:“此地仍属榆中,主公应尽早离去,以防有变。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的。”
我笑道:“既然答应教他,便等一会儿何妨?”
片刻后,那几个逃散的小孩却领着百余全副武装的骑兵冲出来,一会儿便将我们围住。我心里诧异,朝左右使了个眼色,毫不慌张地看着对方。
一个孩子尖声道:“就是他们,打了大公子!”
那些骑兵有个头头,便即人模狗样地叫了起来,“放肆!尔等何人,敢伤我家公子?看你们的样子,就不象好人。统统给我抓起来!”
卢横大怒,抽出腰间宝剑,便欲动手。我低声道:“瞧见没有,大公子来了。先看看情形再说。”
那被人称作大公子的少年远远飞骑而来,叫道:“住手!”那些孩子见他无恙,都拍手欢笑起来。
他朝那些人说了几句,骑兵头头顿时恭敬地将所有部卒都斥退下去。那少年骑马奔来,兴奋地道:“娘已经同意了,我这就跟你们去吧。”
我朝他苦笑,“那这些人,难道都带去吗?”
少年赶忙回身,朝他们叫道:“你们都回去,别跟着我。我若再看见,便打断你们的腿!”
那些骑兵悻悻地,不敢违命,只好簇拥着几个孩子回去。我趁机问道:“你象是他们的主子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
那少年得意地道:“看你们也不象坏人,便告诉你们吧。我爹是韩遂叔叔的义弟马腾,我是他的长子,马超。”
我差点摔下来,结巴道:“你……你叫什么?”
“马超呀。”
“你多大啦?”我问道,心里震惊久未褪去,仔细地看着他。这是一张英气勃勃的少年的面孔,虽有稚色,却仍看得出颇经历练的健康体魄。他前额宽大,眼睛亮亮的,似是对什么事都很好奇的样子。
“十二了。”马超再不理会我,径自向小清询问去了。他缠着她不停地请教武艺、枪法,走了一路,弄得她终于也烦了起来。
当天,马超就从小清那里学了不少东西。晚上我们借宿农家,他便一个人在寒冷的夜里在院中温习枪法。
卢横得了我的命令,一边陪练,一边指点。我轻搂小清,打开窗户观看,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异念。这小子好小,才十二岁,要不然我一定把他拉过来。他怎么会是马超哩?庞德的年纪比他都大呢。
马超字孟起,三国演义里有他为报父仇,与曹操大战渭西的故事。形容其勇,有曹操名言为证:“马儿不死,吾无葬地矣!”而其被打得弃袍割须之事,更是哙炙人口。
我低声道:“他是刘备手下的五虎大将呢。”
小清也低声道:“别管他是谁了,反正我们又不求人,只顾活得自由自在,那就万事大吉了。”
我失笑,“清儿也嫌他烦了吗?不过他学习的劲头真是很足呢。”
接下来一连数日往东进发。小清、卢横教授马超各种战技战法,唯独我教他智计谋略时,却是一脸茫然,不断地打哈欠。我心里又好笑,又失望,暗道:这小子还不知他的脑袋多差!若是有些谋识,恐怕不亚张辽、赵云。可惜他勇力绝伦,却是一介蛮夫。难怪曹操初被打败,立刻就能挽回颓局。唉,真是没法子。
想到他以后的不幸,又不禁突然对他疼爱起来。有一天,小马超拉着我的手,奇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哩?也不象我爹一样,老是板着脸责骂。我真愿意把你当我爹。”
我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含混了几句。又数日,我们到达畿辅境内,快抵吴岳境之时,我左思右想,找了个借口,命马超回去。
“我还没有学成呢!”他怏怏不乐地叫起来。
小清和卢横都异口同声地说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马超武艺原本不弱,又得楚、卢两位武学大师的指点,更加是了不得!眼下欠缺的只是对战经验而已。当他知道我们不再留他时,眼眶发红,深深拜别,一副恋恋不舍之态。
“小子,千万别把我们的姓名说给任何人听!记住了吗?”
马超上马,呜咽道:“我不会说的。师傅,我走了!”挥手与我们道别,还不断以袖拭泪。我等皆是于心不忍。
小清眉头一皱,轻声道:“真是个勤奋的少年。对了卢横,你不是还没有孩子吗,何不认他做义子呢?”
卢横神色颇不自然,叹息道:“末将无福,此生恐怕不能承祠香火,而要令老母忧望了。”
我宽慰他道:“别急嘛。若实在不行,我把路儿过继给你当儿子。”
卢横大惊,“这如何使得!卢横已感主公深谊太过,怎能再忝为颜门亲眷?老母也必不会首肯的。”隐有哽咽之声,“主公大恩,卢横今世都无法报答!”
我笑笑,道:“何出此言?你跟我就象一家人,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嘛!”
卢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唏嘘。当下又加以宽慰后,继续前进。不一日,来到峄醴城下。
皇甫嵩已命人占领是处,屯军两千人。是时山下村邑栅栏,隐然若现,但田亩渠篱,却大多荒废弃置。两座高大水轮,虽在不停运转,却已有斑斑之色。
我们远远地绕道而行,心头俱感沉重。我叹息道:“想当年住在这儿,一点都没感到它有什么可贵之处。现在落入敌手,只能望城兴叹之时,才知道心中原来那么眷恋此地,真是无一日能够忘怀呀!”
卢横握拳道:“但能为主公攻下此城,复为我所用,卢横将竭全力!”
我微笑摇头,“我们现在必须暂时放弃,集中精力把河西的事情料理好。待时日一久,军强马壮,再来争取此地,以为爪触。如此,我们便将熊戎地、西海、吴岳三处连成一片,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这样更会有利于发展的大计呀。”
卢横满脸敬色,欠身道:“主公高见。”
小清却笑道:“你仍对峄醴念念不忘。若是再占此处,屯积盐粮谷草、军器牛马,必将变成我们的前沿阵地。那时候皇甫嵩这些人还不慌了手脚?”
我大笑,“那就让他们被历史的车轮所湮没吧!”
长安城有“颜氏”的几名大商贾。所有派发出去的商人,都是很隐蔽的。在很短的时间形成了多家合纵的局面。这也是我既定的交易方针之一:货物的大批量流动交易在这种时候反而能获取更大的利益。当然对于盐这种关计民生的交易物品,我还没打算彻底放开物价。这种心存仁慈的作法使得朝廷更加依赖“西盐”,结果当他们占领峄醴的那时开始,畿辅盐米价格都暴涨了十倍。
我在一家打着单泾旗号作买卖的盐商那里提出了数万两银子,这家店主实际是长安营故都尉陈林的手下,因为一向低调未被张让发觉。此时他已官拜将兵司马,掌握了一支二百人的队伍。
我们遂化装成庶族地主的模样。小清是内眷,卢横为家将。一行三人,完全引不起别人注意。时值正月,三辅的百姓却并未尝到新春的甜头,反而在议论着并州休屠各胡造反的事情。西河郡守邢纪刚刚被杀,叛军已向东打到了雁门郡。
丁酉日,大赦天下。次日我们到达洛阳。
自经营峄醴以来,我对洛阳的战略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这里处于河水流域的中部,北依邙山,可通幽燕。南对伊阙,可达江汉。西控渑崤关中,东与下游冀豫平原相接,适扼东西南北之交通要道。而古史所载“中国”,初即洛阳一带。而从近观之,洛阳为一窄小盆地,河水与太行山构成其北部屏障。其虢略地以南崇山峻岭,称“三涂”之险。西南弘农熊耳山、东南颍川嵩高山(今嵩山)。其西有函谷、崤底二关。其东为虎牢、成皋,皆是雄城。洛阳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故千载为都,其理必然也。张衡的《二京赋》更有“沂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河,东门于旋。盟津达其后,太谷通其前。迥行道乎伊阙,邪径捷乎轩辕,太室作镇,揭以熊耳”的描述,时人多会背诵,叹为观止。
洛阳的土地十分肥沃,其气候适宜,雨量充沛。伊、洛、瀍、涧数条河流纵横交错,穿流其间。洛阳四地,均有灌溉之利、交通之便、景物之美。城北阳渠,穿折迂回,引洛、雒两水,为城北水利中枢。
但同时,洛阳城也有明显的不足。一国都城,广阔便利为首,险固次之。大凡国都,便以政令迁著民众,充其口实、兵甲、谷粟以利战也。而洛阳之地狭窄,容纳不了太多人口,加之周围多山地丘陵,无可周旋,为兵家所忌。且是处居中,为中原腹地,制内易而御外不易。故而东汉四境兵火,而以国都偏远缺资,常常无法劳师远征。羌汉军民起义七十年,朝廷不能制压,由此可窥其缘。再次,洛阳地当要冲,对经济繁荣固然有利,但逢王朝迭替、天下大乱时,这里便成兵家所必争地,首当其冲。董卓乱时,烧杀掠夺,将都城焚为一旦,令人痛疾。
自光武中兴,洛阳城历经200余年的经营,光扩修改建就用时几十年。其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建筑规模宏大,规划布局严谨,常令人流连忘返,而涌现出种种波澜壮阔气势非凡的念头来。
京畿各城门的盘查十分严格,好在我们贿赂了上西门司马,得以顺利进入。小清安坐轿中,十分好笑地道:“夫君似乎对洛阳的各个关卡,都非常熟络。到哪里该花多少银子,一清二楚。”
我嘿嘿笑道:“我在京里难道是白呆的吗?就算张让、何进府,我也一样来去自如。不过那里要花的代价更大些罢了。”
小清嘻嘻一笑,“例如张让要摸你的手。”
卢横听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动问。脸上表情十分怪异,似是在说:张让为何如此呢?要是摸夫人的手,便是无礼。摸主公的手,却很是令人迷惑不解哩……
我哼了一声,拉开车帘,挥了挥拳头,“再说我不客气啦。你这丫头,怎么老提这事儿?是不是吃醋?”
小清笑盈盈地,装出一副作呕的样子,“恶心死了,谁要听你胡说八道!还是快去找正事做吧。”
悄悄寻至荀攸府,其路巷已泊五六辆马车,其中不乏奢靡富贵的装饰,让人心中不免起疑。通报后,家仆见我们样貌不凡,谦恭道:“主人正与议郎何公、郑公,族叔荀公与会,已吩咐不再见客。”
“那请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交金城颜子来访。我们便在门外稍侯便了。”
卢横往前横了半步,那下人吓得连忙退回去。我朝车中小清笑道:“荀攸的面子越来越大了。”
小清若有所思地道:“名气响了,人总会容易变的,只是不知荀先生会不会走火入魔。不过有颜雪在,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夫君,不致让他学坏的。”
我闻得这样的怪论,不禁哑然失笑:在小清看来,所有的夫人都该象她一样,努力让丈夫行善道,要不然就拳脚相加,揍个半死哩。
隔了片刻,只见中厅急急忙忙地冲出一人来。远远地便开始拱手作礼,脚上甚至还来不及穿鞋。未到门口,便又惊又喜地叫起来,“颜兄!啊呀,什么时候到的?公达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我连忙做出神秘之色,先行了礼,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老弟这样叫喊,我不被抓起来才怪呢。”又朝他脚下看看,忍俊不禁,顿时把臂大笑起来,“荀兄一向还好吧?”
荀攸连连点头,笑容满面。见车驾还在路口,便命下人开了中门,径放入内。卢横恭敬地与之见了面,小清也掀帘笑道:“荀先生真是忙人,从巷口过来,还以为错入侯门了呢。”
荀攸哈哈一声,道:“嫂子见笑了。里面请!”命人重又关门。内院仆役匆匆地拿来了他的鞋子,其后还跟着三人,都是中年上下,各自拈须微笑。
“能让荀公达赤足相迎,该不会就是鼎鼎大名的颜猛禽兄吧?”一位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相貌堂堂的文士笑道。
荀攸连忙介绍,“此乃大儒,河南郑公业。那位是南阳何伯求,其旁是公达族叔,讳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