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参加屯垦的“技术专家”乃是我亲自培训的第一批学员。小清有此资料,自然要因地制宜,根据实际情况完成草案。利用牲畜的粪便肥田,而将田间提供的杂草、植物桔杆等用于喂养,乃是我的一大发明,其效益大好。水利建设则是在专门人员测量之后提出方案,再经研究论证最后实施,因此峄醴四周的农田,包括丘陵山地的耕作,都有十分惊人的效率。
安国长公主楚小清颁布王令,在峄醴置国相一人,主户民治管,迁齐鹏为之,兼屯田都尉,千石。中尉一人,职如郡都尉,童猛以裨将军、兵曹掾史领是衔。国中设盐官五、铁官五,各掌盐业买卖与铁资铸造。自盐铁“官营”的措施颁布了之后,利益明显,原峄醴城李大府加高加厚外墙而成的“国库”,已盈满金银钱币,使我不得不在原五名“银官”的基础上,另挑选二十名充任,秩各比四百石,掌管银钱调拨、借贷、发饷、资助等工作,各不相统。另置刺奸数人,监督国库金银的动用情况。
与此同时,自家的小金库也极剧膨胀起来。五月时杨丝、孔露盘清府内存金银折钱八万万,而其余资产也折有七千余万,一副暴发户的派头。我暗自纳闷:明明我是比较清廉的嘛,而且予民休息,秋毫贿赂不收。也不象在洛阳,天天有钱拿。可怎么会有那么多哩?其后方知,盐铁官营用度的一部分因是颜府投资,所以生财之后一部分收益源源不断地进了自家腰包。现在除了蜀地,京畿司隶包括三河郡府一带的盐业供给大半由峄醴提供,而且价格比单泾徐锺等人的“官盐”还便宜一些,引起了强烈反响,三四月间甚至出现争购的场面。但因为我并没有因此加价,还大量敞开供应,市场终于平静下来。要占领单泾的市场,就得心狠手辣,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举摧毁他。才不管他恨不恨我哩。
不过单泾此人是很有办法的。蜀地多盐产,而单泾等大量从东方收购海盐,便因此忽略了蜀地。后来发觉右扶风、左冯翊一带海盐因价格太高无法卖出,便设计以屯积的大量东南州郡特产向蜀人交换盐巴,只此一项便盈利丰足。他还经营铜镜、丝织、兵甲、造船、珍宝等等副业,商贾遍及中原。若说他是这个时代的首富,绝无一人怀疑。
别人怕他,因为他有钱,可以买通官员甚至军队。我不怕他,是因为我也有钱,并且军队比别人的强。我现在唯一没镇住的就是益州,包括苏固与李升。因为益州实在是东西太全了,人家有的,它都有。人家没有的,它大部分也有。
益州位于江水(今长江)上游地区,早在战国时期就以富饶著称。物产有桑麻、五谷、瓜果、盐茶、泽渔、竹木、园囿、金银、铜铁、丹砂等等,完全是个天府之国。别看他只是盆地,比凉州小得多,却是十分至要的所在。秦惠王时,司马错代蜀增强秦国国力,使其终成霸主。汉高祖时,却是以蜀为基石,起兵打下帝业。我开头在凉州打马老二时,便想着要去,可惜李升这贼鸟叛变,害得我终于走投无路,只好充当宦官面首,出卖肉体为生。
五月份司马恭数攻不下褒斜谷,我的许多交易项目只能泡汤,令人恼羞成怒。若不是冲着杨丝肚子里的孩子,早两日我就亲征去了。现在提起益州,只能让我光火,感觉那里就象笼子,关着的全是象李升这样的畜牲。
六月下旬,又报荆州刺史王敏讨江夏赵慈,斩之。我心里想起了当年董扶和我谈的话,正是要我去荆州当夷陵令呢,还要统兵为都尉镇襄阳,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轻信于他,差点被捉起来,凡在京畿几十天,东躲西藏,化名“贾宝玉”,招摇撞骗,还曾在杨赐府厨房里盗得肥鸡数只,腊肉若干。
另外,车骑将军赵忠被免去了职务,真让人松了口气。不过去岁十月,前司徒陈耽和谏议大夫刘陶却是因为被宦官逮着把柄而下狱至死,我痛心之余,也不由得臭骂了阉人几句,着实为刘陶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当年还好杨赐没把丝儿嫁给刘陶的小子,不然的话岂不是白白跟着受苦吗?”
其实刘陶这个人很有学问的。唉,只是脾气太犟,而且也不懂奉迎,就象皇甫嵩一般,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丝儿为父亲立衣冠冢时,也替刘陶大人做了块牌位。我再三再四问她是不是还想他儿子,她含羞带嗔地使劲摇头,半声也不肯吭。
此间,由于边境状况不妙,暂停往羌地运送分成之后,赐支族长苏哈西尔数次遣人催债,又扣押了几批将来送出的盐车,并羁押了两名盐官。我心里窝火,想道:老子辛辛苦苦采来了盐,又卖得如此之好,凭什么要受你威胁,付你这样大一堆票子?还非要在羌汉边境交钱,害得我每次派多少人护卫,罪莫大焉!脑子里顿时兴起念头,思忖着不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着送钱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苏哈西尔给剿了,方才快意……
心里又喀噔一下,想:欣格实力强劲,怎么会坐视赐支族灭亡呢?再说,我跟他们还是盟友关系,表面文章也做了不少,何必在这种时候激化矛盾呢。叹了口气,命令命虎贲校尉冯延率兵缴羌族贡物凡黄金一百斤,粝米三千担,杂帛四千匹,即日送出。
怏怏不乐地回到将军府,还没与韩凤谈上几句,小校来报,军师中郎将李宣到。韩凤等有点怕了这非凡的女性,当下借故避开,我也乐得做个人情。自李宣大婚之后,什么事都不方便了,我也不敢老往她府上跑,就怕司马恭这小子吃醋。其实我要找她,当然是重要的公务了,嘿嘿。
李宣身着尊崇的百锦深衣,领袖缘以锦绦,衣饰爵华,上绣熊、虎、赤罴、天鹿、辟邪等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玉带缠腰,碧珏系之。髻梳重云,以玳瑁为长簪,其端胜美,上为凤皇爵,以翡翠为翎。耳边垂珠,皆是明玉。只是让人看着,便觉她的扮相大是越僭。
我呆了一呆,这才想到这套装饰定是“安国长公主”所赐。现在小清的话就是天,连老子都得俯首称臣,更何况李宣呢?不过她打扮起来,可真是别有风味,看得几乎都花了眼,以为在仙女的寝宫呢。
李宣见我如此望着她,忍不住脸上一红,但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漠然冷淡的味道,这其中司马恭的作用十分奇妙。裣衽道:“参见主公,福祈安康。”
“免礼,坐。不知军师驾到,有失远迎(真是屁话)。有何要事吗?”
李宣微微欠身,坐下道:“闻得丝夫人有孕,妾特来向主公道喜。”
我见她的脸上殊无一点欢容,心下暗暗嘀咕,“哦,多谢多谢。李军师不是已经送过丝儿礼物了吗,不会特意为这点小事,再亲自来这里道贺吧。”勉强笑笑,“我颜鹰是个急性子人,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宣微微笑着,隔了良久才道:“主公所料不错,少君此来,是有些话不得不问。还望将军不要见怪才是。”
我想起她是李膺的女儿,这“少君”的小字,真是当得!缓缓颌首,道:“军师请说,我不会在意。”
李宣望了我几眼,突又叹道:“妾真不知从何说起呢。”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记得初遇将军的时候,妾自与青徐百姓逃难,途中颇受波折劫难,而生死未卜。悲愤之下,一曲胡笳,却偶得知音。”
我听她提起孔露,轻嗯一声,却不知为何她提起这事。李宣接着道:“灏国公主妙舞如斯,谱曲功力之深,亦是世所罕见。其风姿卓越,又乃名门闺秀,常令天下动容。而当妾探知公主真名,心中震动无可比拟。妾初时常想,灏国公主怎会嫁给将军这样的流匪贼寇……”她眼里隐有歉意地笑了一下,“请恕贱妾言重。”
我一时愣住,勉强道:“无妨。”
李宣语气幽幽地道:“那日夜妾正想及此事,恰逢马贼来袭,将军援手相救。我在车上,见两位夫人虽身处险境,却是毫不失措,还宽慰于妾。始知将军所长,怕正是行军布阵、临阵对敌之事罢。可将军施展妙着,竟使火神降伏,突围杀贼,令人匪夷所思。妾是时才开始对将军留意了。如今心中仍有疑惑,却不知那日将军在身侧放火,究竟是何用意呢?”
我想古代人智慧再高,这样的经验恐怕还是零。不过听她口气,什么留意不留意的,就象在相亲一般。暗想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不会马上就搞婚外恋罢?淡淡道:“让两股相反方向的火势交会到一处,消耗大量氧气……其实就是让它们自相残杀一番,所以就灭了呗!”
李宣听得皱起眉,摇了摇头道:“将军智慧非凡人能比。不光是这一件事情,就是别的事情,例如筑渠造路、采盐修屋、屯田制铁,将军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事事在乎人上。妾自嫁与司马相公,又闻听了许多将军的轶事,有些还是相公亲身所经,不禁愈来愈佩服主公超卓的才能。可是妾不明白,为什么提到成就霸业,主公便有前瞻后顾之态,象似另有别情,至今不做打算。少君以为,主公非寻常辈,必有非寻常之想,所以特前来洗耳恭听主公的妙论。”
我听得她夸赞我,方自得意之间,却不料是她下的套子。心中苦叹忖道:这些天腻在杨丝那里,不光小清恼火,连李宣也跟着起哄。你以为我想这样整天闲情雅致,没有目的地过活啊?老子也想当皇帝,也想统一中国,也想早点结束战争,可是我……不能呀!!
“兜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懊丧地摇摇头,暗想对于李宣又不能怠慢,更不能发脾气,那只有与她“袒呈”相待了。李宣一副“的确如此”的模样,我看了她一眼,不由叹气道:“军师说这样的话,倒有点不太象女子的口吻了,反是我这么个大男人,在军师眼中瞻前顾后,扭扭捏捏,却真有点女人的味道。”
李宣噗哧一笑,正色道:“将军休得胡言,贱妾怎敢如此贬责于你。”
我暗想你怎会不敢,除了楚小清,就属你的口气最厉害。怪不得平常那些将军无不避汝三丈开外。你老公也不敢这样大不敬地跟我说话呀。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成就一番事业,什么夺皇位,一统天下,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可困难的是我并不准备往这种方面去努力,你明白吗?我讨厌这种生活,我向往自由、和平、怡静、美好的日子,而不是整天打打杀杀。你若觉得我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那也没办法,可是这不是能勉强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本性就是这样。你的本性就是那样,这样不能改成那样,那样也不能改成这样。你说是吗?”
李宣紧紧皱眉,道:“什么这呀那的。依主公之才,于乱世中建立大统,扶持汉室,乃轻而易举之事。何进之流,纵有千军万马,却如螳臂挡车。皇甫嵩跻名清流,虽忝虚荣,却愚而不敢逾省宫半步,不足为虑。至于朱隽、董卓、韩遂等,主公可于三五年内一一除之。如此建制称号,成光武之宏业,尔后平定四方黄巾,恢复民生,繁衍户口。十年后主公将是不世圣主,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定呢?”
我差点要给她跪倒,偏偏竟不知如何解释。叹了半天的气,这才自圆其说地道:“我观测天象,知汉室大乱,就在二三年内。我每一想见以后中原白骨遍地、饿殍莽莽的景象,便深恶痛疾,所以才有离开汉境的打算。我想去羌地、或者西域、或者另外一个大陆去繁衍生息,不想再留在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宣夫人,你对我很关心,一次又一次进言,令人感激。但是,我颜鹰却要请你原谅,因为我不是那种能够成大事,立大业的人,我不能和你的夫君比,我只希望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而不想奢望更多。”
我垂下头,准备挨她的骂。李宣却叹口气道:“妾深知将军不是那种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的人。你准备在边蛮立足,必有你的道理。也许妾暂时不能理解主公的言行,不过时间长了,一定会知道。恕妾多嘴,先告退了。”
微微致礼,便要起身退出。我心头一热,赶忙趁机问起西羌的事情,征求她的看法。李宣想了想,道:“既然主公有退隐之意,不如趁此机会迁民众千户入羌,至西海,先建居所。待日后再慢慢考虑别的事罢。”
我命人取金银细帛赏赐她,李宣笑道:“妾不敢收。无功受禄,相公也会不高兴,再说前次大婚,主公已经所赐太过了。”脸微微一红,抽身退开。
当天,我命辅义将军许翼为正、前军校尉宋威为副,徐邶、韩凤为参军,领兵万人迁汉、氐民众两千户入羌,着其在西海边择地建设居处。另以别部司马刘肇、李敦领兵三千在积石山筑路,通格累。以我手书飞骑告欣格、苏哈西尔族长。
二十余日之后,欣格等遣人知会于我,称将帮助盟友建立居处,不过要求我发兵攻旌羌、先零羌。我回信欣格,称考虑考虑。一边遣快马报告许翼:将在外,一切便宜行事,但须尊重徐、韩两参军的意见。
许翼是最早跟随于我的京畿虎豹骑从属之一,其人性情稳重、可靠,又不失机敏。行军布阵俱是严谨审慎,几无破绽,所以我经常遣他运粮、固守后方。此次单独担任大将之责,尚是首次。小清曾劝我用高敬为将,但我想他长于战术,短于治术,恐怕建城迁居之任不太适合,因而婉言拒绝了。
前军校尉宋威却是主动请缨。原本我打算破格起用偏将军宗稠,此人骁勇善战,为许翼副手,必能良佐。但盐运之事一日不可停,在王据等力谏之下,我终于改变主意,派遣宋威为副将。一行出境,辎重粮秣逶迤十余里,前去送行之人络绎不绝。
我回到府上,丝儿、露儿与丫鬟们正在院内树林的阴蔽之下小憩。丝儿胖了,肚子也有些微微凸起。众婢女每天都着紧得很,每餐严格按照小清指示,该补的补,该加的加,而且力求菜肴多变,迎合她的口味。
我走过去,众女连忙起身行礼。我摆摆手,道:“丝儿听不听话,怎么不去午睡,却坐在这里闲聊呢。”
杨丝吩咐侍女杏儿拿来小榻,微微笑道:“我们听清姐讲了西海之事,便忍不住在这里议论。露儿适才已做好了一曲,正准备等相公回来,奏给你听呢。”
孔露笑盈盈地,“清姐所言,让妾深受启发,所以才能谱此短曲。不知相公愿不愿听一听呢。”
我笑道:“有曲子不听,难道当我是呆子么。”众婢女都掩口失笑。孔露忙吩咐丫头请楚夫人来,一面道:“刚刚妾与丝姐修改了几遍谱子,待会儿便要琴箫合奏,以博相公一笑。”
我惊喜地道:“哦,原来丝儿也会奏曲吗,怎么我从来也不知道?”
杨丝脸色微红,垂首不答。杏儿道:“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只是公子失察罢了。”
杨丝微嗔地瞥了她一眼。我笑道:“阿杏姑娘还是这样的脾气。”转头见丝儿微垂臻首,粉颊略带羞涩,美艳不可方物,一时忍不住,便凑过去轻轻在她唇边一吻,道:“待会儿我们的丝儿是吹箫呢,还是奏琴呢。”
杨丝大窘,尤其是这么多人注目之下,更显慌乱。意乱情迷地轻嗯一声,却又软倒在我怀中,在众女的笑声里更羞得埋首不语。
露儿掩嘴道:“相公登徒浪子,从来也没有什么规矩。丝姐弄箫技艺了得,你应该多听听才是。却不知清姐会不会奏曲。那么久了,相公也不跟妾等提起,若是不慎得罪了清姐,可怎么了得。”
我暗道小清什么东西学不会?但总该给她找点缺陷吧。“你别旁敲侧击啦,若是她会奏曲,她自然会跟你们说。否则可千万别向她提起,不然她真发脾气,连我都兜不住。”
我唬起脸,吓得孔露杨丝都不敢搭话。在她们心中,小清的声威远远在乎我上。我不禁暗自好笑,心道:小清行事周全,不骄不燥,又很谦虚,怎么那么多人敬畏她呢?什么司马恭、卢横、高敬,看见她都要行大礼,连我也没这样的殊荣。现在丝儿露儿也不知被谁感染,也许真是她封了“公主”之后的副作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