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感佩服,当下又问起积贮屯垦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小清快步走了进来,先向李宣问好,便朝我道:“刚刚碰到王据他们,称有人来投奔我军。一姓徐,另两人姓韩、姜,听说都很有风度,所以特地向你推荐。”
自招贤令颁出之后,陆续有各路英杰才投军、自荐当官。武官中有新拜军侯的扶风人刘肇、李敦、姚广等,还有因勇武破格提拔为前锋营司马的定阳人宗稠。凡为大小军屯屯长者,百人之多。而今却是缺才,任我求贤令上写得多么美妙,就没有几个来投。
难道没人想作官吗?苦苦分析了之后,不禁得出结论:按汉末形势来分,军阀分作大小两类,而我属于后者。按阶级来分,我是贫民出身,没有“家庭背景”,故而属于寒门。而大士族阶级出仕,已是普遍状况,故而士族阶级里人才较多,而寒族堆里武将较多。这些天应募的宗稠、刘肇等人,都是贫家出身,孔武有力,却都不是智士。故而我这个寒族,天生被士大夫、贵族阶级看不起,更何况卖身投靠过张让那些宦官,早有人在背后大骂过了。我如今虽跻身高爵,但终于没能改变天下人的看法。
京畿里没人敢说我的坏话,但我曾听过有人骂我“无耻”,可以说洁身自好的官僚之中,十个有九个对我有成见。当然,豪杰英雄是除外的,例如荀攸,一点都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不但跟我成为朋友,还娶了我的妹妹颜雪,成为亲家。如果不是有察人之明的话,他这种自视甚高的清流,怎会和我这宦官面首相通呢?
所以听到小清的话,我立刻辞别李宣,礼贤下士地急急赶去与新来的三人相见。他们是广汉人徐邶、韩凤,扶风人姜寿,听说很有见识。
谈论之中,我尽量十分客气,对他们的话静静听,很恰当地补充一两句意见。相见之后,这三个人都十分折服,异口同声称赞我“大俊之才”,毛遂自荐为我属官。我自然也想仿效古人之风骨,当即起用徐邶为掾属,韩凤、姜寿为令史,各在将军府衙内供职。
行礼、下聘之后,徐邶毫不掩饰地谈到我招贤的事情:“主公威名远卓,军前无匹。但士卿群僚,俱有阉党羽末之词,而主公不避忌讳,于宫中、常侍府出入,常与让、忠等辈远郊,以致士大夫中有称谓曰‘鼠尾’,意即詈责主公跟随阉丑,虽官位亨通不耻为也。主公痛击屯骑校尉鲍鸿部,斩大谷尉温衡于伊水,屡背圣意。故而贤明智士多持观望,不肯轻易就将军茅土。”
我心道那几件事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加官进爵,实际上应该归功于这几仗呢!朝廷与皇帝的荒谬,莫过于此。岁初西征之前,天子还有诏明示:我击败温衡是大功,因此温衡便成了替死鬼,名正言顺地套上了“反贼”的高帽子。
叹了口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徐兄弟说得不错,我颜鹰一介白身,又曾归附宦官,劣迹斑斑,遭人非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徐邶被此称谓一惊,感动地跪下,“主公如此称呼,折杀我也,下官万不敢当。主公英明神武,智见远卓,我等皆愿在麾下死效。祈望主公霸业有成,则我等喜不自若也。”
韩凤、姜寿亦自跪倒。我连忙扶起,笑道:“以后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依汝等来看,为今局势何如?还望不吝赐教。”
韩凤字叔奇,徐邶字茂仲,两人同郡。韩凤生得尖牙利齿,其貌不扬。而徐邶须髯颀长,满脸俱是和蔼笑意,与他倾谈,才能感到其胸中学问,大有智囊风范。姜寿字世平,一副深沉面容,天阔方圆,喜怒不形于色。三人之中,以徐邶最长,约四十五岁上下,韩凤最小,才二十五岁。
韩凤此时正张着嘴笑,露出大暴牙来,“主公虚怀若谷,并非南阳袁公路、涿郡卢子干般欺名盗世。主公既问起形势,我等当聆听高论。”
徐邶不动声色地看着,胳膊却轻轻推搡了他一下。我见姜寿的脸上,已是写满鄙夷不屑的样子,心中好笑道:姓韩的长得真丑,但未必没有真学问。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嘛,三国演义里张松献地图之事言犹在耳,若曹操能稍微有点肚量,恐怕就可一统天下啦。忙更加恭敬地作了个揖,道:“先生既问,颜某只好先献丑了。一家之言,还请多多指点。”
见他点点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一边的姜寿早就把眉毛皱到肉里去了。徐邶怕我发怒,忙道:“韩兄,怎可对主公如此不敬,至少应还个礼啊。”
韩凤哈哈一笑,随随便便地拱拱手。看来我不露点真才实学,休想镇得住他。笑道:“无妨。依我看来,这汉家天下四百年,如今是该终结的时候了。”
这一句话出口,顿时三人吃惊万分。我不动声色,缓缓道:“自明帝邓皇后临朝以来,朝中权势无不为外戚、宦官占据。外戚专扈,动辄清除异己、收田敛财,虎狼之性,虽帝胄王室亦不在眼内。窦宪夺公主田园,梁冀鸠杀幼帝,其行令人发指。宦官阴毒,一昧顺应权势,狐假虎威,手段卑劣,虽猪狗不如也。宦官数行党锢,大捕党人清流,荼毒生灵,为害凡二十余载。桓帝五侯,有‘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之称,而今十常侍,竟有张公赵母之讥。宦官放任专横,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为乱天下。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无恶不作。今黄巾大起,普天响应,而天子犹能跑驴溜狗,殚极土木于宫闱间,朝政日败于初,而民心动摇,四方灾异,是为亡国兆也。”
我放缓了口气,顿了一顿,“那么,诸位之意何如?”
三人俱露出惊异神色。韩凤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尖声笑道:“主公真是明辩非常,小人佩服之至!适才对主公不敬之处,还望不要见怪。”
姜寿拜道:“主公命世豪杰,所论凡闻者必当心折。”一边嘲讽地瞧着韩凤道,“汝有话就早点说出来,也好让在下听听是不是有用。”
韩凤哼哼白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主公说的,当然是不错的。汉室由盛及衰,由衰及亡,唯时日尔。小人要进谏的,却是主公的大计。若是主公有齐桓、庄公之志,必从吾愿用吾计,方可大成。”
这下子不但姜寿,连其同郡徐邶也不由得皱眉起来。姜寿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分明写上了两个字:“吹牛”。
我笑着道:“敢闻先生高论。”强压下刚刚被他唾沫星子溅到脸上时恶心的表情,心里不觉对此人的狂妄,又惊又疑。
韩凤呵呵地摸摸山羊胡子,道:“主公起于白身,若不是依附宦官,根本没有今日的地位。而地方宗族豪强,朝中士卿大夫,大都秉持成见,耻与主公为伍。所以主公从京畿辗转终被逼至此境,缘由就在这里了!”
我心里一动,虽被其“依附宦官”的论断弄得有些不悦,但终觉其言有理,便听他接着道:“主公为寒门所累,故而得不到州郡、土地。想主公初起至河内募兵,却被并州刺史丁原截缠鏊斗。虽获小胜,但终为所忌,被逼出境。后于京畿转封将军府掾属,亦几被罢黜。现在将军屯扎峄醴,据吴岳山,却仍无实力立足畿辅,只能落脚山际荒野中,与猛兽蛮族为友。故将军若想成大事,必须有用武之地。无地则无粮草、军马之资,终为人下。如今凉州贼寇三辅,正是将军用兵之时,怎可舍弃这大好机会呢?”
得闻此言,我的脑海不禁有些霍然开朗之慨。韩凤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现下的最大弱项,就是没有地盘。吴岳山不过百里之地,难以施展手脚有所作为。不过,真要照他所说,我又得打仗抢地盘,历史明摆在我的脑海里了,应该说,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颜鹰这个人,我又怎么可能身登帝位呢?
再说,眼下也不宜出兵。所谓坐山观虎斗,只有两只老虎斗得一死一伤之时,我才可以从容获取猎物,哪有老虎争斗时,主动献上去让它啃的道理?
不过此番言论已让我对韩凤的印象大为改观。姜寿怔住,而徐邶则是满脸敬佩之色。韩凤露着牙笑笑,仿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主公明白了吗?”
我大笑起来,“好一个韩叔奇,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你是要我趁韩遂边章自顾不瑕之机,取其州郡吗?”
韩凤也大笑,“不愧为主公,一点就明。不过眼下我军弱小,不如与破虏将军董卓一起行事,借讨伐先零羌之名据有凉州全境。”
凉州西起敦煌、西域长史府,东至北地、并州,北连鲜卑南结益州,幅员辽阔。此际凉州大半落在贼手,正可放手一搏。韩凤的主意,确实令我非常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