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速全身被伤七处,好在都不算太重。他的手下,已没了当初渝麋令左浑的那千二百人,尽是随其而来的敢死队军卒。其中两名到达这里便力竭而死,其余众人,不是重伤就是轻伤,无一完整。
连小清身上披着的甲胄都有不少剑痕哩!我亦得强忍心疼,先慰问杨速、众军。他们为了整个战役的胜利,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甚至牺牲了生命,在今后岁月中,这必将是我军骨干。
我命令亲随立刻把重伤者抬到车上,轻伤者就地扎治。杨速翻身下马叩拜了我,颤声道:“幸不辱命。不过城池仍被攻陷,守城将士全军覆没。”
我搀起他,道:“别自责了,你干得很好。此役已令韩贼丧胆,数日内决不敢再犯畿辅。我们要趁着这段时间,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处。万一皇甫嵩闻知此事,必定不遗余力地要擒捉我们,可就费神了。”
杨速叹道:“此次居然劳动夫人守城……小弟真是无颜再见兄长了。所幸夫人无恙,不然小弟倾命以报,也还不了这份恩情。”
此后杨速每见小清,必定跪拜叩首,情礼更胜叔嫂。旁人不知者,感其彬彬知礼。知情者辄慨叹其存恩达义、俯首女子,更具英雄风也。当下杨速又谈起张贴告示之事,我笑道:“此乃一箭双雕之计。我军势穷,仍鼓勇对敌,取此大胜,北宫伯玉焉能小觑于我?告示出时,其等必不敢屠城,其二也痛责了皇甫嵩之辈,明示天下,我颜鹰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但战事重大,他却籍此行其诡谋,欲令我军致败,何其歹毒?而我之所以离去,又不返京师,一则是以大局为重,不想撕破他的脸皮,还未对敌,自己就先打得昏天暗地了。二则是告诉皇帝,我不能再回京师,请他谅解我的苦心。”
杨速恼道:“都是皇甫嵩那贼子坏了兄长大事,怎么能说我等对不起朝廷呢?此次我军出师以来,连战皆克,而皇甫嵩安屯槐里,未立寸功,难道这种人,才有大用吗?”
我大笑着道:“是优是劣,我们没说话的权力。得听听别人的意见。放心吧,此次皇甫嵩难脱其责,但恐怕这也正趁了他的心意吧。我颜鹰素来敬重这些‘谋略’家,姑且成全他一次,哈哈,哈哈!”
此际全体到齐,心下大畅。命令全军南向,务必日内赶上后军。
见小清引辔与我共驰,杨速安能不知其意?忙带头向前,留下我们两个在后说着悄悄话儿。
我皱着眉,轻轻在她身上肮脏的甲胄、战袍上拍打,“不是告诉你快些回来的吗,怎又不听话了。看看,你身上象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小清微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还要这么凶巴巴的说人家。也不想想我们有多难,光是杀人,就杀得连换了十来把刀,到最后杨速都没力气换了,人家攻上来,他就夺敌人的刀再杀。光是城头上的尸首,就积得好高呢。”
我听得心中一跳,眼前不由浮现那惨烈的战况。光是杨速一千七百余人死的只剩下这几个,恐怕就够写好几本书了。沉沉地叹息一声,道:“都是我低估了韩遂,他的车马辎重,直到天快亮了,这才过来。我不敢轻易出兵往援,怕被敌人识破。唉,我心里那时真如刀割一般,想到你,还有杨速,我几乎都要掉泪。”
小清感动地道:“夫君不必如此。为了整个战局考虑,你这么做无可非议。更何况我们到底还是活了下来,杀到最后,全赖那些勇卒三四次把入城的敌军又击退回去,而杨速累得几乎要瘫倒了,若不是几个人架着他离开,恐怕真要和渝麋一块完蛋了。我还没帮他什么哩。”
我知道清儿的脾气,忍不住微笑道:“你不用谦虚,我不会给你表功的。我只会让你更加明白,我有多么爱你,多么在乎你,这就够了。”
小清低下头,手指抚摸着战马的长颈,“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没了捞银子的机会了,怎么养活这么大一帮子人呢?”
我伸出手,把她娇柔的小手捏住,放到嘴边一吻,“别为我的事担心了。我们亲热的时候,不要讨论这些伤脑筋的问题。今晚上我终于可以和你单独在一起了,已经好久了罢……我现在什么事也没了,正好可以好好地疼惜你了。”
小清脸红了起来,嗔道:“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么?我偏不。我要你承认错误,下次绝不许再这么大男子主义了。为什么非要你来疼惜我,而不是我来疼惜你呢?”
我一怔,放声大笑。心中甜蜜的情意,象潮水般地涌向爱人。这一辈子可以与她长相厮守,永望不倦,真是老天的成全,上帝的恩赐,命运之神特别的眷顾啊。我有多么喜欢她,我有多么爱她呀!
翌日晨。吴岳山阴。
一片初翠渐渐披上山势,远远望去,蒙蒙的轻雾在山谷间飘荡,象白色的轻纱。那碧青碧青的竹林、灌木,迎合摇摆在山涧之侧,倒映在潺潺的清溪之中。再往南行,就是渭水,绵延经过雍凉、右扶风、京兆尹、左冯翊直至弘农境内入河。甚至左冯翊与京兆尹,也是以渭水南北划开的,这是条名声仅次于河水的大动脉。
吴岳山隔挡了南方的和暖空气。直到山颠,才勉强看见渭水。而更往南看,那郁郁葱葱的密林、平原、村庄,象是做梦一般。我舒展了一下略显酸涨的臂膊,笑道:“司马恭,你的调查有结果吗?”
长史跟在我身后,恭敬地道:“禀将军,吴岳山地处右扶风、汉阳、武都三郡交界,地广人稀,多岭少田,实在是不宜久留的。”
我叹息起来,摇头道:“我也有此感觉。这里虽美景万象,但实在不宜定居。渭水逶蛇千里,跋涉数郡,众民安能不得其利?只怕将来这里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呢。可依你说,我们该往哪里去呢。”
司马恭沉声道:“据我等所知,吴岳山西北之末有一险地,名曰澉邑。据闻畿辅首富单泾曾秘密派人修筑一城,称作峄醴。山势牢不可登,险峰叠障,且驻扎着单家府丁两千余,屯积着大量盐铁之资。黄巾起事,被山贼所得,官军屡次来攻,都无获而返。若能取此关隘之险,以为大营,则强兵肥马,养以备战,定是绝佳之所。不过听说峄醴乃凉州马贼所占,经营已久,绝不会轻易得到。恐怕强攻起来,我们也会损失很大。”
我笑道:“单泾的城池?真不简单。这家伙富得流油,被黄巾大咬了几口,恐怕也伤不了元气。此次我们想想办法,把这块现成的地方占下来好了。至于攻城的方法,多种多样,又何必强取呢?”
此日大赏三军,将士各有牿劳。高敬、杨速功大,各加赐一级,赏金百两。大军歇了半日,当晚行军。
吴岳山纵横数十里,似一条沉睡的卧龙,俯趴在右扶风境内。顺着山势走了两天,到了晚上,终于来到西北之末的澉邑。是时天色昏沉,暮星点点,而邑中人烟全无,似乎黄巾起事以后,便早荒废。我吩咐安营扎寨、众军造饭,道:“多派快马探查。来人,请个熟悉贼势的向导来,我要问话。”
结果令人失望之至,贼军当天就已听说境内出了股正规官军,已窝了二三千号人,布防城池,准备坚守。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答话。我心道:这些马贼消息来得好快!但愿皇甫嵩没有他们这样聪明,不过这里距战场不过百余里,若他们竟然不知,可真是蠢蛋一个了。问道:“诸位,你们有什么看法呢?”
新升任左司马高敬道:“大人,我军切切不可露出来打峄醴的念头。只管传令三军休整、嬉闹,饮宴竞日。也不准派人巡逻放哨,查探敌踪,待敌人逐渐忽视了我们,那时就有机可乘了。”
右司马杨速道:“敌人不过一撮马贼而已,我以为该当鼓勇而进,围住峄醴,展我军威。如此时日一久,贼势必颓,那时招降于他,必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听他讲得熟悉,心里油然想起小清曾提起,他从南郑出发到陈仓的路上,曾经守株待兔,还狂喊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情,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来,“杨兄讲得好!不过此番恐怕决不能这样强来。敌军倚险而守,我军占不到绝对优势。再说粮草供给也甚为困难,离朝廷愈远,军粮必须自行解决。此次虽重创韩遂,取其小部粮草,也仅可维持十五日。反观山贼,恐怕屯了半年、一年的粮呢,你说我们围住他,到底有没有意思?”
见他赧颜退下,道:“杨兄也莫灰心,只要用心比较敌我各自的优劣,很快就能找到致胜的窍门。你平常想得少了,因此不太容易想到,不过只要专心研究,就一定能象高司马这样,想出别人想不到的计策来。”
高敬忙揖拜谦谢,又和杨速客气了一番。但众人皆知,我和杨速,十分中至少三分是亲情连结,说话口气自与别人的不大一样。
据探马报告,吴岳山峄醴城池虽小,但建筑在险峻的山涧之上,远远望去,便是一座天生的坚固要塞,飞驰山脊东西。上城仅有左右两条小路,右首可并驾通行两部马车,而左首仅可一人通行,两条路皆临渊而筑,不知死了多少工人。听说这座堡垒是单家用来屯积盐铁粮米的所在,建于质帝本初元年,曾驻过镇西将军部十万,可见其占地之阔。
当晚召开军事会议,议题是五日内取此险隘,但未有结果。我怏怏不乐地回帐歇息,正看见坐在帐口老树根上的清儿。她背对着我,遥望着远处山的黑影,我吩咐卢横等退下,这才提着灯笼在她身后晃晃,引得她回头看来。
见我笑嘻嘻地注视着她,不禁抿着嘴微笑起来,“怎么又这么晚,每次都是你的事情最多。早知道我就不等你了。”
我走近她,紧靠着她坐下。她嗔道:“别挤我,这地方那么小,偏也要坐下来,是不是这样暖和哪。”
我伸手环抱住她的细腰,笑道:“的确又暖和、又舒服。清儿,你这样痴情地等我,我怎能不让你好好舒服一回?”
小清柳眉倒竖,道:“谁痴情地等你啦?我不过坐一坐,想想问题而已,你别自作多情了。”
我轻轻一笑,“你还是那么犟,不过我喜欢。谁叫我们是夫妻呢,夫人耍脾气的时候,为夫的也只好逆来顺受了。喂,清儿,你的头发好香呢,那天打仗前可没那么香,是不是特意来诱惑我的呢?”
小清佯怒着要挣开我,但被我紧紧搂着,却又失了气力。撒娇地道:“尽讲这些风话。你跟你的那帮子部下讲话,可从没象这样无耻过。”
我吻着她的香颈、耳朵,又轻轻在她的脸颊旁亲了亲,“春霄一刻值千金。别光顾着埋怨了,我们赶快回帐吧……”
小清温柔地响应着,吐词万分娇弱,“嗯,别这样。你难道不想趁夜去探探峄醴城吗?你想不出破敌之策,就更应该实地去察看一番。”
她见我停住亲热,略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又笑道:“别这么看着我,往后,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可现在我却更希望快些和新儿她们团聚,毕竟,他们也是我的亲人啊。”
我轻轻把她搂在怀里,胸口升起一种略略惭愧的感觉,“你老公有时候真不及你这样思虑周详。此次我派了鲍秉、王巍去接他们,你看有还什么头疼的问题么?”
小清一心一意地靠在我胸前,轻声道:“王巍心细,鲍秉有武勇之名,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只是归路上若被皇甫嵩觉察,恐怕麻烦不小。这一点夫君考虑到了吗?”
我满意地颌首,“多谢夫人赐教了。幸好我已知会他们,绕道行经南山、太一山、斜谷、散关再达渭水至澉邑。这样也省得与皇甫嵩正面相对了。凭他们五百惯战军士为之,真可谓轻而易举的啦。只是翻山越岭累些,新儿她们恐怕要跟着吃些苦头了。嘿嘿,不过也正因如此,她们才知道幸福来之不易呀。”
小清讥嘲道:“你有什么好的,还敢自称是幸福的呢。恐怕跟着你,少不得天天东奔西走,打打杀杀,搞不好哪天就掉了脑袋。”
我挑了挑眉毛,道:“难道清儿会不愿意?我颜鹰相信,天底下的女子可以无情,但我的清儿一定有义。她不会抛下我不管,必然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小清动情地与我相吻,这才拉我回帐,帮我换了一身薄胄。笑道:“今天我们不指挥骑兵,不用武装到牙齿了。记着,可不许你动手动脚哦。”
她换上紧身的夜行衣,露出性感迷人的曲线。我热血涌上头顶,差点忍不住立刻就要无礼,遏抑地呻吟道:“你要害死我啊。你这副模样,哪里是去打探敌情的,简直是来勾引我的。”
“别胡说八道了。”小清轻嗔道,“快走啦,今晚上我还要你讲故事给我听呢,不早些回来,恐怕你累得又得倒头就睡了。”
小清是非凡的杀手,自然对识道有极深的造诣。不过顺着灌木丛、林地之间走到山道上,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上山的路真是太难走了,令人叫苦不迭。而且还是在晚上,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亏得小清一路拉着我的手,才让我这个大男人没有害怕的掉了魂。
走到山路上,也不时地失脚跌倒,小清回头来搀我,笑道:“颜鹰,你是不是害怕了?刚刚拉我的手,拉得那么紧,还从来没这样过。”
我气道:“谁害怕,小狗……才怕。哎呀!那边什么东西?”
我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手心甚至开始出汗。小清仔细地看了看,回首笑道:“是峄醴城的灯笼。没想到夫君会这样怕的,没关系,我在这儿呢。”
我自知刚刚吹牛太过火,抓起她的手吻了又吻,“好清儿,都是老公错了。他妈的,几盏破灯笼就把本将军吓成这样,这事儿你一定不能和别人说。”
小清咯咯直笑,仰起脸也亲了我一下,“颜鹰,你真可爱。放心,我绝不会说的……你瞧见那城垣没有,我们再往前探探,说不准能看得更清楚呢。”
我点点头,霎时间什么也不怕了,但抓着她的手总之是不能放的,那不但让我在静夜中增加信心,也倍添活力。
顺着山涧的小道走了一半,突地小清紧拉住我的手,飞身跳上旁边一块高高凸出的岩石上。她搂住我,身体靠在山体上,用极细的声音道:“前面有人!”
我不敢轻动,侧过头道:“有多少人,是不是巡逻的马贼?”
小清不答,过了片刻,只听下面道上有人在嘀咕道:“哪有人影?这小子疑神疑鬼的,睡饱了觉还要发施号令。呸!”
我手脚冷冷的,没想到这样险峻的地方,逢弯道口还竟有人埋伏着,专门等猎物上门。今夜若传令探马靠近峄醴,我们的计划必定整歇。还好有清儿,这叫做福气。
那人慢慢地打着哈欠,又走了回去。小清突地把我拉到身后,道:“快伏上来,我们爬到崖顶上看看!”
我急忙遵命行事,小清手脚并用,象敏捷的豹子一般,顺着原不可能的直立峭壁边缘疾爬而上。我紧搂着她的脖子,想起南郑城救杨速的那晚,也就是我跟她正式成为夫妻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被她背负着,带上南郑城的……
我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真是无限渺小。可当她在山颠放我下来,调皮地朝我笑笑,又理了理自己柔顺的长发时,我觉得她不是别的,正是我的夫人,我最最亲爱的妻子。
“你怎么又不说话啦,是不是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她狡黠地讽道。
我坐在那块稳实的地上,尽量不去想身旁就是黑洞洞的深渊,“只要你没有谋杀亲夫的念头,我就不会害怕,哈。你瞧见没有,那峄醴城好象跟这儿差不多高。真想不出当年单家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修筑而成。这种鬼地方,能完成这样的工程,又是这种年代,真叫人犯疑呢。”
小清伴着我坐下,象赏景一般,还侧过身子,靠在我的肩头,“甭管它怎么造的,你只要看看它的规模就行了,象在山岭上停靠着的一艘巨大飞船。瞧啊,上面挂那么多灯笼,是怕我们打过来哩。但远远的看,就象是天上的星星,一晃一晃的,真有意思。”
我叹道:“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还在想入非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好的办法了,要不然会这么闲情雅意地赏灯笼。”
小清掩嘴一笑,道:“我哪有什么计策,平常不都是你打主意吗?我只管听从吩咐就行了。这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特可笑。好不容易爬上来,一点收获也没有,还得吹风,回去后自然要闷声不响的,就怕别人知道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