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路单调而又寂寞。中间需要翻越两座不矮的山峦。那山路崎岖不平,时而蜿蜒时而陡峭。母亲背着一只蓝布包包,包包里装着针头线脑什么的,紧跟在父亲的身后。那是冬季。山路和山林都失却了绿色,显得荒芜而又凄凉。母亲随手捡拾了一些枯树枝,夹在了腋下。她对父亲说,拿回家好引火做饭。父亲无言地看着母亲,点点头。父亲在那个时刻就庆幸自己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山路走尽,母亲的眼前突然辽阔起来,她看见了大海。冬日的大海景象万千。冰排叠涌而来,撞击着嶙峋的礁石。母亲知道,到了,就是这儿。从此她就要在这大海的岸边,做一个渔家的女人了……母亲就这样走完了出嫁的路,跟随父亲走进了那个名叫凉水湾的小渔村。父亲是个打渔人。在汪洋里漂泊,是他的本分。虽然他见识过惊涛骇浪,见识过九死一生,但我却不记得他曾炫耀过什么,想一想,一爿木橹闯天下,也该是很豪气的事,可在他眼里竟是那般的平淡,平淡得近乎无话可说,终日默默。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只有一只破船和一张破网,但母亲并不计较。母亲早已知道父亲是个打渔的穷汉。她嫁给他,就是想给他做个伴儿,就是想让他在惊涛骇浪中多一份牵挂,多一份念想。多年以后,母亲对我们说,你父亲那样穷,我不嫁给他,还有谁肯嫁啊?!
母亲嫁来的第三天,父亲便出海去了。父亲用木橹摇着他的小舢板,舢板的前舱堆放着他那张破旧的渔网。母亲站在潮汐边向父亲挥着手。在母亲的背后,是无言的沙滩和刀切一般陡立险峻的岸崖。岸崖上,散乱地盛开着姹紫嫣红的冬达花。虽然积雪尚未消融,可于积雪中,冬达花显得异常的不屈和傲然。舢板渐渐远去,驶离了岸边,驶进了汪洋。暮霭漫漫洒洒,将天地间涂抹得一派绯红。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当舢板最终与天与海融为一体的时候,母亲的心猛然抽搐起来。这抽搐是那样的空落、无奈,又是那样的真切和充满了期待。
母亲没有抱怨。她既然选择了父亲,就选择了这种渔家女人的生活。渔家的女人,是不能再有别样的选择了。尤其是每当台风袭来的时候,那种惊忧和惧怕,更是无法言喻。我记得有许多次,在台风肆虐和呼啸中,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岸边,揪心地向汪洋张望着,寻找着父亲及他的小舢板。然而,没有。那个时刻,除了暴虐的巨浪排山倒海似地一路碾压而来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外,海面上连一只帆的影子也找不到。每每这时,母亲总是表现得坚韧而又固执。她不肯回家。她不肯离开沙滩离开岸边。她期待着她的丈夫和他的小舢板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台风袭来的时候总是夹带着暴雨。暴雨如注。母亲早已被淋得浑身透湿。她的目光被巨浪和雨帘斩断。但她却不灰心。她相信只要守候在这里,父亲就是被刮到了天涯海角也都会感知得到。我和几个孩子都在等他,他还能不回家吗?母亲说。
我长大以后,父亲曾回忆起那个时期。他说,有好几次,都险些回不来了——船舱里灌满了水,橹绳还断了,舢板在浪涛中被抛上抛下,浪大得没法子再大了,这不是说完就完了么?可一想到你妈妈和你们,我就对自个儿说,不能就这么完了!得回去!一定得回去!丢下他们娘儿几个怎么活?这么一想,就咬紧牙根,拼了回来。
至今我仍然相信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存在着生命的呼唤,他们没有过山盟海誓,没有过花前月下。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浪漫”这两个字。他们厮守在一起,活得极其平凡极其实在。而正是在这平凡和实在中,显现出了生命的厚重和博大。
500棵夫妻同心树
她比他小20岁,嫁给他的时候,家乡的人都以为她傍上大款。只有她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黑,丑,一口黄牙。媒人当初可没这么说,只说是个过日子的男人,就因为家里穷给耽搁了,一直没找上媳妇。那阵子,没找上媳妇的都去山区找,有四川的、山西的、湖南的……花几千元就可以找来。那男人也托人带一个回来,这就是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媒人说男人富着呢,靠手艺吃饭。女人因为急于逃离那个家庭,问都没问男人会什么手艺就嫁过来了。过来后才知道,他的手艺就是在外面风吹雨淋地修鞋,再加上男人长得丑陋,让她有种上当的感觉。回去,已无退路,婆家人叫她丧门星,说是她克死了丈夫。
再婚后,男人很宠她,隔三岔五给她买些小玩意来,一盒粉饼,一支口红,几串荔枝……她长到30岁,从来没有用过口红,更不用说吃荔枝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比杨贵妃还要幸福,吃荔枝的时候,男人不吃,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吃。她说:“你也吃。”他说:“我不爱吃它,看着你吃我就高兴。”后来,她偶然上街,随口问了一下荔枝的价格,吓一跳,竟然要20元1斤。她的眼睛一下湿润了,他怎么可能不爱吃荔枝?他是舍不得吃呀。
她更加疼他,早晨早早起来给他做饭,晚上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等他回来;冬天的时候,男人在街上修鞋,一天下来,冻得全身冰冷,女人就把男人的脚放到自己怀里暖着。男人也很知足,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才会娶到她,他为什么50岁还没有结婚,就为等她呗。说得女人心花怒放。
女人见男人每天那么累很心疼,她说:“给我买台机器吧,我和你一块修鞋去。”男人不答应,说他挣的钱足够养活她,可女人认真了,偏要去。于是街上总能看到一对老夫少妻在修鞋,两个人紧挨着,有鞋修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动手,空闲时,就有说有笑地聊着。冬天刮大风,女人的手都冻红了,耳朵也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这时,男人买来一块烤红薯,红薯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男人剥开,用嘴吹着,却不吃,他把红薯放到女人嘴边,女人幸福地咬一口,又吹一吹,让男人吃。他们一人一口地吃着,好像享受一顿美食,好像吃着爱情的圣餐。
有一天,男人对女人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在你前面。”女人就哭了,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男人说:“不行!”然后男人又说:“我们现在的钱还不是很多,再挣几年,给你养老应该没问题。还有,我给你在地里种了500棵树,等有一天我去了,你也不能动了,那500棵树也长大了,我相信它们能够养活你。”
女人扑到男人怀里哭了。500棵树,那只是500棵树吗?这一辈子从没有人替她这样想过,可这个男人甚至为她想到老年,她觉得这辈子真是值了。现在城里人兴什么夫妻树、爱情树,而她的男人给她种的树要比那些树珍贵一万倍,那是一片夫妻同心树。
爱,有错吗
记忆里,那一年的桂花格外香烈,而坐在后排的男生晨曦,有那样闪亮的眼睛。在每个下晚自习的晚上,他用自行车载我回家,艰苦地蹬着上坡,我不禁地靠向他的背,听见他炽热的心跳。星光下他低低地问我:“你愿意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吗?”良久良久,我轻轻“嗯”了一声。满地睡莲竞放的季节,我和晨曦先后收到大学的通知书,我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了,欣喜之余我抬头看见晨曦犹豫的眼光,心陡然一沉——他去了远在河南的军校。在同一天我们离开故乡,却注定一南一北,沿着相反的方向。从此思念把我的心绞得血泪淋淋。
每一次收到晨曦的信,都是我的节日,却忍不住在字里行间掉下泪来。无法想象,我那阳光帅气的晨曦啊,曾有着不羁的长发,是如何适应着军规军纪的严格和学习训练的艰苦。而在每封信的最后,他说:“来看看我,好吗?”那粗大的笔迹扑面而来,分明是他殷切的眼睛。我从不知晨曦什么时候,又怎样从军校一格格分割严明、斩截如刀的时间表里溜出来,我只是等。从白天等到日落,再等到新月初升,渐渐地,仿佛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感觉,只是一个空空的壳子。很多次明明听到脚步,冲过去,门边却一无人迹,也有时我已经完全失望,只是颓然呆坐,但是有了敲门声!真的是!
每次在片刻的相聚后,晨曦又匆匆地赶回学校,而我侧重踏上回程的火车。四周仿如战乱时候,霎时,觉得自己是个逃难的女子,从此生离死别,渐渐便夜沉沉了,窗玻璃上摇晃地映着我疲惫的脸容。回想,昨天误了的功课,明天要交的报告,同寝室女生不知有没有帮我打了热水,这些都是不能不考虑的现实,又汹涌而上心头,我却想念着,想念着,晨曦新剪的稚气的平头。
在一个学期内我去了八躺河南。最后一次,是微冷的初冬,细雨如牛毛如丝。他请了假出来,陪我漫步在河南的街头,两个人十指紧扣着,都忘了雨,忘了身外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河南的街景。也是第一次,他吻了我。
我回到学校时已是夜晚了,刚刚推开寝室的门,我便愣住了,好久,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桌上我的成绩单,刺眼的红,耳边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骤,我的头越低越深,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良久,父亲沙哑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陨石一样狠狠地砸在我心里。父亲是昨天早上来的,一直等我到这个时候。他没问我到哪里去了,也没说昨晚他是怎么度过的,只是一件件,从家里给我带来的衣服、卤菜、文具交给我,然后说:“明天还要上班,我得走了。”
父亲默默地走在夜风里,单薄的衣服不断地被掀起,空寂的校园里他的脚步声显得那样黯淡。站在站台上,父亲突然说:“你们班主任都跟我说了。”停一停,“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将来,也不顾及一下我们?”我想起我一落千丈的成绩,四处告贷的窘况,低头间,我发现父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已隐隐有了黑斑,眼泪一下堵住了喉口。我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车来了,父亲匆匆地上了车。
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却是身心俱疲,又有什么是可以无限透支的呢?无论是时间、精力乃至于感情。我开始思考,我与晨曦是否可以更冷静更恬淡,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海。电话里,他的声嘶力竭终于让我哭了。“为什么总是我去看你,如果你对我真心,难道就不能来看我?”那端忽然一片沉寂。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教室看书,一个老乡冲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晨曦在北京西站,再晚就来不及了。”拖了我就跑。我被拉得踉踉跄跄,连声追问:“到底怎么了?”晨曦为了来见我,托了家乡的同学给他拍了“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准了假,便直奔北京。不料他大哥正巧打电话到军校询问弟弟的情况,三言两语下来即穿了帮。队长看在大哥的面上网开一面,说:“我给他36小时,回来就罢,否则军法处置。”结果晨曦刚下火车就被大哥截住,立即给他买好了最早一班去河南的车票。晨曦却坚持要见我一面再走,双方相持不下,最后大哥勉强同意他打电话通知我到车站见面。
爱如樱花
是在大学校园里的樱花树下认识他的。
黄昏,当我陪简从干草村寄完了信往回走时,他来了。他走路的声音和那张看上去煞是严峻的脸,让我想起了寂静黄昏小径上的那匹让人浮想联翩的马,和马上那个神出鬼没的人——罗切斯特。
我抬头望向他时,他朝我微笑了一下。于是,我们认识了。
这是我们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春天的第一个周末。
这以后,每逢周末,黄昏,我都会来到那棵樱花树下,他也是。
“你喜欢文学?”有一次,他望着我手里的《简爱》问。
我点头,一边问他,你喜欢樱花?他“嗯”了一声说,樱花盛开的时候也是它凋谢的时候,虽然短暂,但不污不染。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坐在樱花树下的石矶上,一边打开书本,一边向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他的影子。月光下,当简牵着那只亲爱的手走进林子,朝家里走去时,芬丁庄园里那充盈的幸福却丝毫儿不曾把我感染。我从石矶上站起来,踽踽往回走,心绪散落在身后浓郁的幕色里。
又是一个黄昏。我走在通向樱花树下的石铺小路上时,看见他已经在樱花树下了,正远远地望向我,眼神里掠过一丝儿惊喜。不等我走近,他问,上周末怎么没来?我说,和同学出去游玩了。这时,他像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这天,他没有理睬飘落的花雨,他说,他要倾听我的心曲。我也放下手里的小说,读他。
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樱花树下堆满我们的欢声笑语,一层又一层,漫过石矶,淹没了那棵樱花树。
那天,我们相约来到樱花树下。我说,听,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多像云的哭泣。他说,不,是两颗心在喁喁而谈。我说,我将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城,而你则会留在大都市,将来或许要出国。他说,我的分配申请书志愿栏里填写的可是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城哦。
我睁大双眼,望着他,无语泪先流。
到单位报道后,我们被分配在同一科室。那天,他对我说,离主任远点,他好像有点儿喜欢你。那天,我婉拒了主任的求爱,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听了我的话,他眼睛里熠熠闪着光亮,一边朝我伸出双臂。我闭起眼睛,等他揽我入怀。一分钟,二分钟……突然,表针细碎的滴答声被他的一声叹息所淹没。当我睁开眼睛时,那张阴郁的脸差点把我吓晕过去,继而听到一个声音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等等吧。稍顿,这声音接着说,记住,我们结婚前,无论谁,都有追求你的权利。
这声音听起来很低,很弱,但它仿佛穿过巨型扩音器,猛然抛掷在我心壁上,撞出一个声音:他变心了吗?
那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打电话给他,停机。再打,仍然停机,直到下午下班,在单位门前的石阶上,主任递给我一张字条。字条上的笔迹是那么熟悉,但每一个字却仿佛一把把尖刀,把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挖空。我倏然觉得自己变成一枚干树叶,浑身轻飘飘的往下坠。回到宿舍,字条和着眼泪和心痛,碎成一地。
两年后,我听到一个消息,他走了,白血病。
这时,已成为我先生的主任说,刚来小城不久,他就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那时他找到我说,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让我好好珍惜。先生还说,那天,他哭的像个孩子。
后来,我常常梦到那张被撕成碎沫的字条,和字条上碎成纸沫的字:对不起,我走了,好好生活。
在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里,女儿出生了。我对先生说,就叫她如雪吧。
樱花如雪,洁白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