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听见王蓉慢慢地说:“小白和你来的那一夜,我听见小白问你他是谁,我们都猜小白可能是失忆,但你却没有失忆,你选择留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王蓉把许安妮捏紧的手轻轻地拿了下来,放在掌心上,说,“你刚来的时候,分不清苋菜与野菜的区别,不会使用压力锅,你的手润莹如珠,想必是从来没有干过活的小姐,但不过一日,你却努力试着为小白熬粥洗衣服。我又不是一个笨蛋,除了小白之外,谁都看得出来你爱他。”
“谢谢。”许安妮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里却藏不住一抹感动。
“不用谢我,我们是朋友。”王蓉嫣然一笑,突地翘起了嘴,“不过,我也不知道能骗他们多久。”
许安妮眼睛望着前方,喃喃地说:“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
凤凰江畔。
白露紧锁的眉眼似乎已经解冰。
陆人曦唇边浮着一丝笑意,说,“总算有了一些希望。”
“不。是许多希望,”白露浅笑,说,“我有预感,哥哥一定在千灯镇的某一个角落。”
陆人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可惜地说:“只是想不到那个看起来又天真又可爱的女生居然撒谎。”
“或许她的确没见过哥哥,说的是真话?”
“你还记得叫王蓉的女生说了哪一句很奇怪的话吗?”
“她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白露的眼睛都是哭意。
陆人曦微笑着抚撑,说:“第一,我只是问她认不认识白崇川许安妮,她却立刻说没有外人来千灯镇,显然知道我们是来寻人的,第二,当我说到比我更漂亮的男生时,王蓉居然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存在。第三,许安妮面容皎洁,眉眼无痣,我偏偏问‘眉间有痣’,她虽然没做反应,但眼神间一刹那的诧异还是很明显的。”
暮色越深了,眺望着千灯镇。
白露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说:“如果哥哥真的在千灯镇,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不回来一定有原因。”陆人曦小心翼翼地说。
“哥哥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他绝不是因为心海湾决战而不回来。何况,心海湾一战还分不出胜败,他怎么会不回来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已经忘记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白露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
天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
在一片沉闷的暗中,火红色的保时捷如一轮被浮云遮挡的太阳。
一辆黑色的宾士疾驰而至。
“那是曦的车。”陆人明指着凤凰江畔的火红保时捷说,“他们想必就在这里了。”
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是神一般的少年——皇甫烁。他的眼圈深陷而黑,但却丝毫无损他如雪山般清冷的清逸出尘的气度。
陆人明已经停车,刚拉开车门,却感觉到一个温软的,带着甜香的身躯扑了上来,他不禁苦笑着说:“别闹了。”
陆人曦咭咭地笑,撒娇着说:“通电话到现在也有一个多小时了,曦已经等得要发火了。”
“乖,”陆人明的声音不禁轻了起来,柔声说,“饿了吧,朱姨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菜。”
皇甫烁已经提着一个精美的三层竹盒从车上走下来。
陆人曦揭开盒盖,陶醉地深呼吸,大声地报菜名:“红焖鹅掌,清炒花蛤,罗汉素菜羹,玫瑰牛骨汤……“
四样小菜,或素或荤,或浓或淡。陆人曦只希望,这浓稠的香味能随风而飞,飞到白露的鼻腔里,勾起味觉的食欲。
但火红色保时捷依然静悄悄,白露坐在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皇甫烁脸色沉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车的另一面,看见如影子般藏在阴暗中的白露,忽然清冷地笑了一笑说:“摇橹公告诉过你们,千灯镇是古城迷宫,若不是土生土长的千灯人,是不可能走进千灯镇的,是不是?”
“是。”
“如果不是因为怕路径太复杂,你和曦也不会巴巴地在这儿等我们来,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你总该知道要进千灯镇找人必定要很费力气很费周折的一件事,是不是?”
“是。”
“如果你不吃饭,还会有力气去做一件麻烦的事情吗?”皇甫烁淡淡地说,竟然不再管白露,径直走回了黑色宾士旁。
陆人曦的桃花眼里皆是无奈,伫立在原地。
红焖鹅掌逐渐地变色。玫瑰排骨汤逐渐地变冷。
陆人明的心底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小虫在挠挠。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非常的了解陆人曦了,从陆人曦三岁时,他们就在一起生活。虽然陆人曦看起来是一个和煦王子,但他却知道,私生子这一个枷锁是陆人曦心中永远的阴影,所以他加倍地宠爱陆人曦,希望陆人曦可以拥有一切。
现在,这个被宠坏了的陆人曦居然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了。
而那一个有些倔强,眼神里总有淡淡的疏远的平凡女生,就是使陆人曦敞开心扉的那一条暖河吗?
这个女生又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让白崇川,陆人曦都爱上了她?
白露真的要躲着不出来吃饭吗?陆人曦烦躁地想着,刚想走过去把好从车后拉出来,却看见了如此出色的美少年所爱,是幸或是不幸?
轻微的,如猫科动物一般,白露已从车尾走出,默默地拿起青花瓷碗盛了米饭,递给陆人曦,柔声说:“笨蛋。你也要挨饿吗?”
被唤叫“笨蛋”的陆人曦一脸复杂地捧起了碗。
天空映出了一弯淡黄色的下弦月,就着这朦胧的月光,白露也捧起了碗。
顷刻,残汤剩饭被装入了三层竹盒。
下弦月的光辉更加的明亮了。
陆人曦环望四周,低声诅咒:“咦,搜索队的那些家伙怎么还没来?”
陆人明微笑着说:“我们没有通知搜索队。”
陆人曦居然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望着皇甫烁,叹气说:“白十一,你快出来,否则本少爷要烤鸽子烧鸽汤了。”
白十一是牲畜,怎么听得懂陆人曦的人话?但奇怪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真的在车里飞了出来,落在皇甫烁修长的手指上,一双乌黑的眼珠警惕地盯着陆人曦。
陆人明不禁笑了一笑。
陆人曦有些懊恼,一斜眼,却见白露笑吟吟的,心里也就觉得暖洋洋的,煞是舒服。
白露伸出手掌,面朝上,微笑着招呼白十一。
皇甫烁不想让白露太没面子,正想用哨音驱使白十一飞过去,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白十一已经展翅扑去,用尖尖的利嘴啄白露的掌心。
都说白十一认主,难道白十一竟记得当年与这个粉琢玉雕的小婴儿一起嬉玩过?
白露从小提包里拿出了一条丝帕,凑到白十一面前,轻轻地说:“白十一,这是哥哥在决战的晚上用过的帕子,拜托你啦!”
白十一俯低头,两只爪子一上一下地挠着丝帕,忽地一只扑子抓住丝帕,腾空而起。
“白十一啊白十一,别的鸽子能训练成信鸽也很了不起了,你倒真是天赋异禀,竟然也能像猎犬一样追寻气味?”陆人曦诧异地说,“烁,白十一真那么厉害?”
白十一飞入黑暗之中,皇甫烁仰头望着,淡淡地说:“曦,你莫把白十一神化了,我也没把握白十一是否会找到白崇川。”
陆人明侧头,声音里掩不住一股笑意,说:“曦,白十一不是猎犬,只是,这一个星期的时间,烁每天都用仿真人大小的白崇川彩色照片让白十一强迫性忘记。”
“哦,对,白十一认人的本事倒真不小。”陆人曦出其意料地不生气,只笑笑说。
上弦月升至半空。
雾,有淡淡的白雾。
除了凤凰江淙淙的流水声,甚至可以听见一种草长花开的声音。
白十一片刻之前回来,爪子抓着的丝帕已经不见了。
但白十一似乎还没遇见白崇川。
白露有些失望,但竭力不表现出来。
可就是这种倔强,让陆人曦觉得心酸异常。
皇甫烁攥眉注视着白十一,过了一会,才缓缓地说:“白崇川既然在千灯镇,为什么他选择留下而不是立刻回家?我和明商量过了,不论什么原因,如果他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找他,万一藏着不见怎么办?所以暂时没有通知搜索队。”
“现在怎么办呢?”陆人明问。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找一找那一个女生,”陆人曦说,“她叫做‘王蓉’,这应该容易找一些。”
要找一个在仙境完全高中就读的十六七岁女生并不困难。
热忱的千灯镇居民一下子就可以列举出十三个来,但叫做“王蓉”的十六岁女生却只有一个。
绕过了七八户民宅,穿过了八九条青石板小巷。
他们停在了一幢古宅之前。
陆人曦站在厚重的檀木门前拍击着铜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吱呀吱呀地拉开了一扇门。
“王蓉在这里吗?”陆人曦问。
“今夜我没见过王蓉姐姐,”小男孩笑嘻嘻地说,“或许她正在千里香广场呢。”
“千里香广场?”
“小白和小许要走了,王蓉姐姐和东哥哥去送他们。”
“小白和小许?”
小男孩眨着又亮又大的眼睛,说:“小白是坤哥最喜欢最喜欢的人!”
说这句话的小男孩脸上露出了崇拜的神情,就像是一根幼苗遇到了阳光一般。
陆人曦突然说:“你就是坤哥?”
小男孩得意地点点头,说:“我就是千灯镇人见人爱的宝贝坤哥!”
“坤哥,你撒谎!”陆人曦说。
坤哥愤怒地跳了起来,大声地喊:“喂,你这个长得很美的人妖!不许侮辱人!”
坤哥的愤怒有些反应偏激了,他开始骂个不停,无论谁都看出来,他是想使劲骂走门前这四个人。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是于事无补的。
白露不禁笑了起来,她轻轻地拖起了坤哥的手,说:“你最喜欢的小白全名叫做白崇川,是我的哥哥。”
“你撒谎,大话精!”坤哥生气得眼眶快要掉出泪来,他用手背使劲地撸眼睛,大声地说,“小白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一个妹妹!”
“你进去问一问小白不就知道了吗?”陆人曦甜甜地笑着,像一种蛊惑人的迷香。
坤哥却不再愤怒了,他突然冷冷地笑了一笑,说:“想蒙我?哈哈,小白又不在这里面,他和小许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停了一下,他又厌恶地喊,“人妖!不要对我这要笑,让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啦!”陆人曦哭笑不得。
遇到了这样的灵精小鬼,谁都无计可施。
可惜这小鬼碰到的也是一个不怎么讲理的陆人曦。
陆人曦眨眨眼,就想硬闯进去。
就在这时候,忽地看见了苹果脸,大眼睛的王蓉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坤哥身边后。
坤哥哥没有发觉,就像赶苍蝇一般地挥手,大声嚷嚷:“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小白和小许已经走了。”
然后,他活蹦乱跳的身子就像小鸡被老鹰抓住了一般,王蓉擒住了他的后衣领。
陆人曦笑眯眯地看着,那种幸灾乐祸的眼神让坤哥恨不得狠狠地咬他一口。
王蓉的眼神也是恶狠狠地,她咬着嘴唇,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把小许逼上绝路吗?”
陆人曦眉梢一挑,媚笑说:“你这骗人的臭丫头,我们是谁又用不着你管。”
王蓉的脸涨得通红,谁都看得出她想很用力很用力地摔上门,把这个可恶的陆人曦关在门外,但她一直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良久,才听见她说:“小白和小许在里面,你们进来吧。”
这是一个夜晚,跟千千万万个夜晚一样平常,但对于此刻身处于缘缘斋古宅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太特殊太非同一般的夜晚。
王蓉在前面带路。
曲折幽静的长廊,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夜风甚至有一些凉,但白露却觉得自己一直在流汗。
前方,一扇敞开了的门,一盏明亮的落地吊灯,看起来似乎很遥远,但白露终于还是来到了明亮的灯光之下。
许安妮坐着,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空空落落的,就像是一个幽灵,她用又刻板又冰冷的声音说:“我早知道你们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做了亏心事问题觉得害怕吧?”陆人明怜悯地说,“许安妮,你又何必如此呢?”
“什么亏心事?”许安妮眉眼跳了一跳,冷笑说,“我跳下悬崖,不是因为害怕你们追究推倒黑石的事情,而是因为我爱的人坠海了,我自然要追随他而去!”
“白崇川呢?”陆人曦说。
“他不想见你们!”许安妮幽幽地对着白露笑了一笑,说,“崇川他不想见你。”
白露一动不动地站着。
许安妮又笑了,说:“你们不来,我也打算星期一就把崇川平平安安地送到白家。毕竟我将成为崇川的未婚妻。”
陆人曦担忧地望着白露,许氏财团将与白氏联姻的事情已经在上流社会中传开了。虽然双方还没有出面亲自证实,但此刻从许安妮亲口说出却不等于一场狂风骤雨,白露将要如何去面对呢?
白露脸色素白得如同一朵绢花,但她的嘴唇却红得如同鲜血。她慢慢地说:“我一直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失踪了一个星期毫无踪影,即使哥哥受了很严重的伤,但只有他还清醒着还有意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去的。一直到昨天,在凤凰江上,我突然想明白了哥哥待在千灯镇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许安妮明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她却还是问了。
白露怜悯地望着许安妮,不说话。
皇甫烁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许安妮,清冷而温和的笑了一下,缓缓地说:“因为白崇川已经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一切。”
不仅仅是白露、皇甫烁、陆人明,还有陆人曦,甚至还有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一点始末的王蓉,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许安妮。
这一种奇怪的眼神叫做同情!
人们从来不会同情胜利的强者!只有失败的弱者才会被同情!
许安妮也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爱上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可是用爱的名义以爱的理由做错了事伤害到了别人都是一样要受惩罚的。”陆人明缓缓地说着。他本是一个理智的人,但此刻见到许安妮痛哭流涕却不禁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哀之情,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无望的爱更能让人觉得难过吗?慢慢地侧过脸,不忍再看这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少女。当他的眼光移至门扉时,赫然发现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门扉处。
白崇川已经站在门外好一会了。
这是一个黑夜,当白崇川走进来的时候,只有一盏落地吊灯的屋子似乎变得更明亮了。
许安妮泪眼涟涟地看着白崇川,即使刚刚痛哭时她也是冰冷的天鹅公主,但此刻,当她见到白崇川的那一刻,她那高傲而冰冷的伪装就变为了脆弱。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见。
许安妮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肌肉里,自白崇川出现以后,她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瞧过别的人。
“你都听见了。”许安妮幽幽地说。
白崇川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不该欺骗你,”许安妮走到他身边,像平常一样双手环抱着他,轻轻地说,“可是我……”
白崇川背部僵硬。
许安妮突然停下了说话,她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白崇川,脸上露出了又黑暗又绵长的绝望,她环抱着白崇川的手慢慢地,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垂落了下来。
白露似乎明白了什么。
女生本来就是非常敏感的,尤其像是许安妮这么聪明的女生,她抱着白崇川时一定能感觉到白崇川的疏离,或者是厌恶。
白崇川会不会非常的憎恶许安妮呢?
假设,一个失忆的人,对过去的一切茫然不知,这时候,有一个自称是你未婚妻的女生百依百顺地待你,让你逐渐不再怀疑,甚至也开始有些喜欢上她的时候,突然得知你失忆却是因为这个未婚妻,你会不会憎恨她,讨厌她?
许安妮跌坐在地上。
白崇川却不再看她,只是望着那一盏落地吊灯,淡淡地说:“你们既然寻到了这里来,总该知道我是谁吧?可是,要让我相信你们,就应该有一些证据。”
屋子更静了,只听见了白崇川渐走渐远的足音。
等到那足音终于消失的时候,许安妮无声地落下了凤凰江潮汐般汹涌的泪水。
有时候,无声的哭泣远远比放声痛哭更凄凉。
白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许安妮身边,蹲下来环抱住了她,像一个母亲哄入睡的婴儿一般,柔声说:“许安妮,不要哭,珍惜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