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熙宇想撞墙,而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这么做了。
他昨天晚上是去辞行,辞行!可是,他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啊!
灵玉、俊臣、贺雨楼和花明露他们应该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这要他怎么解释啊?!
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多年来养成的警觉让他迅速找到了目光的源头:一个背着简单背包的少女,在不远处静静的审视的看着他。她满面风尘,身上的衣服虽然是上等的料子,但因为换洗不及时而沾染了不少尘土,失去了原本的鲜亮,一看就是赶了很远路的样子。
并不认识。不知是庄上的人,还是来庄上办事的。
少女的目光不疾不徐,沉稳从容的把他打量了一翻,在看到他的额头时稍稍顿了下,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下,试探的叫了声:“庄主?”
陆熙宇也有点犯了傻,迟疑的点了下头。
少女得到答案,没像庄子里的下人一样向他行礼,也不像外边的人那样跟他虚伪的客套,而是顺着道路径直向前走去。
弄得陆熙宇一头雾水。不过想想,他只是个挂名的庄主,又不管事,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自会有人去料理,他也就不去多想了,眼下他可还是有更麻烦的事要处理。
就在他也要转身向大门而去的时候,少女却突然回过头来,对他道:“对了,庄主,我是莫筱筱。”
“莫筱筱?”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的重复了一遍,这才想起以前就听说过,他的妻子身边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军师,叫做莫筱筱,只是回庄以来,一直没见过,他也就没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想起来,想要跟她打声招呼时,对方已经去远。
真是奇怪的人!
他转过身向大门口方向龟挪,远远的却看见燕灵玉、燕俊臣、贺雨楼向这边行来。
是等的急了,来寻他了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垂头丧气的走过去。
“那个……”
贺雨楼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同时打断了他的话,“小陆,你和灵玉这样走,终归名不正言不顺,她既然肯退一步,承认安宁的身份,又答应你守孝期过,给灵玉名分,你们就留下来吧。”
“啊?”什么情况?
陆熙宇看看贺雨楼,又看看燕俊臣,最后看看拉着安宁的燕灵玉,突然想到了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句,“明露呢?”
燕灵玉的唇抿了抿,原本平静的脸沉了下去。贺雨楼见了,回道:“她早上向我们辞行,说是答应了夫人,去武阁做教席。”
在屠魔会里,陆熙宇与花明露的关系,是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屠魔会里的人其实是千奇百怪的,有的人为仇恨,有的人为了博名声,有的人为道义,有的人是因为师父或主人的命令,更有的人是为了楚狂人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各种各样目的的人聚集一堂,死了一批补上一批,逃了一批又一批,战斗的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互相利用踩踏,互相算计残杀,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和花明露都是站在一个阵营里的,他们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对方,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无论是怎样的阴谋诡计,挑拨教唆都撼动不了两个人之间的信任。花明露可以在无食无水的时候,割裂自己的血管喂补他;他可以在楚狂人疯了般反向屠杀时,背着伤重的花明露狂奔百里,直到脱力;一次又一次的血色屠魔里,无论自己伤得多重,也要在死人堆里扒拉出对方,确定对方活着才能安心昏倒。这般坚不可摧的关系,怎么可能不让人唏嘘记恨。所以,灵玉闹过,指着花明露的鼻子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花明露冷冷睥睨,不屑作答。确切的说,花明露对她,也是有着莫名的敌意的。她气急动手,却被花明露狠狠打压,最后还被点了穴道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站了整整一晚,人都冻僵了,可是陆熙宇听到事情缘由,竟不顾她还下不了床,拂袖而去,一年都没再见她,直到伤重被哥哥背回来。她只有委委屈屈的,旁敲侧击,陆熙宇的回答那么的天经地义,让她抓狂挠墙。
他说:“她可舍身救我,我自然也会拼命护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说:“你为什么要去找她麻烦,太过无理取闹。”
从此,花明露成了燕灵玉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一。
“去了武阁啊!”陆熙宇略顿了下,很快道:“也好,总算安稳。”口气平淡,就如同说一个普通朋友般的自然随和。
贺雨楼他们习惯了他的态度,却也更加迷惑。
陆熙宇这才问:“那个……她找你们了?”
他其实并不笨,只是迟钝,除了武功以外的事情,统统慢半拍。
贺雨楼点头,“就在刚才,她说与你说了这些,但你说要灵玉自己决定。”
“啊?”她这样说?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灵玉母子留下来。还有,”贺雨楼难得的忸怩了下,“我,也向夫人提出想入武阁,夫人答应了。俊臣也想去,但夫人说灵玉初来,难免生疏无趣,让俊臣陪她一段时间在说。”
陆熙宇不禁看了燕俊臣一眼,他要入武阁?他不是一心重建燕府吗?
燕俊臣这个人较阴沉,话少,很少有人能摸透他的心思。
夫人她这是替他解围吗?一想到那个女子,他的心底便有异样涌起,说不上是什么,可就是很古怪。
“如此,你们先回吧,我去找她谈谈。”
“谈什么?”燕灵玉突然问。
陆熙宇一怔。是啊,谈什么?她似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默了会,他道:“回吧。”
跟着几人向着住处回走,心底里却涌起怅然,空落落的好似落了什么东西一般。
另一条路上,诺姻也想撞墙,幸而她还有些理智,没有付诸行动,却也对着墙壁久久的发着呆。
“夫人想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清夜在她不远处,倚墙望天,脸色并不好看,语气除了一贯的冷肃,还夹杂着不容忽视的嘲讽恼意。
诺姻沉默了好一会,方转过身来,幽幽的开口,“很失望吧?”
清夜抿了抿唇,收敛了下过于外露的情绪,可眼睛里的伤痛还是漫溢了上来,“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们一个又一个,为什么都这样。尤其……夫人你,为什么?”她心中最是强大果决的夫人,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夫人,睚眦必报的夫人,怎么就会如此的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了呢?
“为什么?”诺姻苦笑,抬起头看着天空,“清夜,身在局中,方知居中苦。当年,你与我说起你的母亲,我想,这真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明明是明媒正娶嫁进来的正室夫人,不仅不能阻止丈夫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娶进家门,不但被冷落,被嘲笑,被欺凌,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却还要死扒着那个男人,以他为天,为他筹谋,只盼他偶尔的一次回眸,就心满意足,只是到最后,这样卑微的乞怜,换来的是更加肆无忌惮的伤害,她要安然呆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竟是女儿投身为奴来换取的,而她却浑然不知,当真是非一个‘蠢’字可形容。我对你的母亲是不屑的。你其实心里也是不屑的吧?痛其不争,却又莫可奈何。”
清夜别开了脸,声音里是强装的冷硬,“我以为夫人大才,绝不是我母亲那样的人。”
诺姻又笑,那笑容却飘渺,“我也以为自己不是,以为自己与凡俗的女子不同,其实,只是未曾遇到,其实,都一样。我与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没什么不同。”
她说:“我脾气不好,睚眦必报,手段狠辣,从不容情,可是对他,我下不了手。”
她说:“我是……恨他的吧?总是被他气得咬牙切齿,失去理智,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咬烂了,恨得夜夜失眠,恨不得这个人立刻消失,恨不得他从来没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可是,当他说要离开,当意识到那是决绝,从此天涯陌路,相逢不识的时候,痛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袭上心头,无法呼吸,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般恐慌。”
她说:“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我却无法做到,宁愿****相对,****疼痛,也不想在茫茫人海里失去他的踪影。”
她说:“原来我也会有如此卑微的一天。”
她说:“这是债,孽债。”
清夜震惊,半晌,嗫嚅,“我就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诺姻喃喃,垂眸想了好一会,忽然笑了下,“那么笨的一个人,真的是没什么可取之处呢?”
清夜不知还能说什么,就如同不知如何才能当头棒喝,敲醒自己的母亲一样,心沉沉的,如同被巨大的石头压住了般。
诺姻也不再说话,好似陷进了自己的思绪了,不得挣脱。
一时,默然无声。
静寂中,一条纤细的身影慢慢转过墙角,“夫人,我回来了。”
飞云山庄内有一处绝佳的议事之所,那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广场,场中间一处高台,足有三层楼高,却不以土石做基,单以巨木支起,其上无棚无栏,只以原木铺平。广场西侧紧邻一面山壁,壁上有一小股溪水,因山势徐缓,所以,水流不急。溪水下本有个小潭,诺姻却叫人将其填平,在半空中架了水道,直通高台顶,水漫上高台,再由高台四沿倾泻而下,落入高台下的方池,水在池底并不存留,而是分散到四条水道里,流向不同的园子,去灌溉花花草草。
池底以理石铺就,水打其上,其声清越高亢,宛如一曲永不疲惫的欢歌,可以掩盖近前的一切声音。不得不说的是,山庄上的绝大多数重要决策,都是在这里做出的,而非人们以为的书房。
诺姻常来这里,即使是无事的时候,她喜欢登上高台,赤脚在没足的水里行走,有的时候会走进水道,水深过膝,她在水中缓缓而行,步步艰辛。
筱筱记得诺姻说过,即使步步激流,阻力重重,只要不停下来,就一定能走到水之尽处。
她一直做得极好。
也许会疲惫,也许会锁眉,也许会疼痛,可是一个深呼吸后,勇往直前,绝不言败。可这一次是真的不同了。虽然表面上还是沉着冷锐,甚至在登上高台后,有些云淡风轻的旷达,可是筱筱还是从细微处看到了一丝颓败。这对一个庞大势力的掌舵人来说是多么致命而又可怕的情绪?
“庄主,他是怎样的人?”筱筱忍不住问。
诺姻转过头来看她,意味深长的一眼,而后勾唇一笑,“单纯、固执、有点天然呆。心肠很软,很容易上当受骗,认定了一件事,就会坚持到底,大概一次只能专心一件事,所以总是忽略其他人和事。呵,说起来,还真是没什么值得赞扬的优点。”
“夫人与庄主,是曾经相处过的吧?”
诺姻敛眉一笑,看着流泻而下得水帘,“什么都瞒不过筱筱。所有人,包括老夫人和庄主他自己,都以为我们错过,未曾有过交集。而事实上,在确定婚期之前,我们是见过的。我是认定了他这个人,又确定他钟情于我,才嫁进来的。只是世事弄人,我和他一再错过,直到十年之后的今天。筱筱,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也许是时间泯灭了我在他心里的记忆,更可能是,这十年里我变化太大,不再是他心底里的样子了。可是,他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忘记,没有褪色,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变,居然还是我心底里的样子。”她忽然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筱筱,“他伤了我的心,可是我却还是想保护他,筱筱,你懂这样的感情吗?矛盾的,痛苦的,舍不下的感情。”
筱筱迎视着诺姻,两人的眼中竟有惺惺相惜的波光于对视的目光里交汇。
“我懂。”筱筱说。
仿佛一切尘埃都已经落定,飞云山庄还是一贯的样子,唯一的不同,大概只是那座被小心谨慎保存着原样的院子,住进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还是老样子,整日的闷头练武,不怎么出门,他走的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山庄的后山,去看看他已故的父母,在那里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诺姻无疑是忙碌的,偌大的山庄需要她处理的事太多。她经常外出,一去几日或十几日不等。因为太忙,所以除了固定添坟的日子,她都没去过墓地。
转眼三个月过去,她和陆熙宇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幸福,至少不会有后来的争锋相对以及杀戮。
可是,世事难料。
有些时候,出发点明明是好的,但总是会被人利用。要用不断的彼此伤害,才能让心灵平衡。
那一天,诺姻听过属下的上报,平静的走出书房,信步而行,这一溜达,就进了陆熙宇的院子。那天阳光明媚,是个极好的天气。这样好的天气,陆熙宇当然是在练功的。彼时正值深秋,满院落英,他于缤纷中回风舞柳,如行云流水,姿态从容迅捷。
诺姻静静看着,眸色渐沉,仿佛很专注,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了虚空的某点。
当一个回旋,站在院门口的诺姻猛然进入视线,他原本沉稳的剑势忽然就偏了准头,但毕竟是个中高手,只一瞬便止了去势,立稳。
“怎么……过来了。”明显顿挫。
诺姻浅浅一笑,优雅的走进院子。
“有事。”他尴尬不已,硬着头皮问。
诺姻看他一眼,目光落在厅门口的人身上,还是笑,笑容却有些冷,“恩。”
只这一声,却再无下文。脚步却是不停,进了屋子。紫竹紧跟其后,给陆熙宇递了一个眼神,可惜傻帽兮兮的他没能看懂。
门口的燕灵玉只和诺姻对视了一眼,便避开了目光。诺姻也不和她搭话,径自坐下。院里服侍的丫头忙送上茶水,紫竹接过,为诺姻斟上,便站到了她的身后,继续给陆熙宇递眼色,直到眼睛抽筋,看到陆熙宇迷茫的样子,只能在心里叹气,放弃了。
“庄主,你也坐。”诺姻仿佛是在自己的居所待客般自然随和。
陆熙宇随着她的手势在一旁坐了,坐下了才觉得别扭。
“庄主适才所舞的这套剑法轻灵臻妙,可称上乘,不过刚猛不足,似乎不宜男子修炼。”
“你懂剑术?”提到武功,陆熙宇眼睛就亮了。
“看得多了,总有些心得。”诺姻轻押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道:“安宁呢?”
“啊?”这话题换的太快,一心切磋武道的陆熙宇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在房里玩呢。”到是燕灵玉接得快。
她还站在门口,低着头,仿佛受气的小媳妇般。
陆熙宇这才想起灵玉还在,下意识看了眼诺姻,忽觉尴尬,竟不知是让她进来好,还是让她回去好。
“一个人吗?那多无趣。”
“他自幼认生,不喜欢人多。”燕灵玉头似乎更低了些,声音小小的,站在屋檐下,是那么的我见犹怜。
“这样可不好。需改。”
燕灵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绞着手指不说话。陆熙宇有些看不下去,只得道:“天性使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哦?”诺姻挑眉,浅笑,略略提了点音量,“把小少爷抱来,我瞧瞧。”
没等陆熙宇和燕灵玉作答,院子中伺候的下人已经一溜烟去了,很快便把孩子带到了厅上。
孩子明显是抗拒的,却又无处可躲藏,只得紧紧揪着带他的嬷嬷的衣角,燕灵玉过来拉住他的小手,孩子不敢动,清澈的大眼蓄了一层水雾,却并不敢真的掉下来,只拼命忍着。
诺姻淡淡瞥了眼燕灵玉,起身走到孩子跟前,蹲下来与他平视,笑着问他:“还记得我么?”
孩子小小的身体有些发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不记得了么?”诺姻声音放得低柔,细瓷软糯,奇异的安抚了他的不安。
他偷偷瞄了诺姻一眼,迟疑的点了下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忙摇头,而后觉得摇头也不对,慌慌的不禁又向后退了下。
诺姻噗嗤笑出来,向孩子伸出双手,“过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