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中学被确定作为高考考场,真是莫大的荣幸!对于考生来说,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学校被设为考场,而自己又正好在熟悉的教室里考更好的事情了——主场作战,考试时闻着熟悉的霉味(窗檐破旧,常年漏雨,教室墙面上的石灰剥落,长满了菌斑),头脑会格外清醒,至少能多加个六七分,特别是数学考试时,深吸一口这亲切的潮乎乎的空气,函数图像画得特别利索!
高考在即,考场要突击布置,下午就会有教育局的人来检查。布置考场的事情,本来不应该麻烦那些高三考生的,他们要争分夺秒复习。但是话说回来,总不见得让老师们来布置吧?高三的老师个个忙得不可开交,起早贪黑的——那么多收费的补习班等着他们去上课,连搓麻将的时间都没了,更别说炒股票了,本来应该快进快出的短线股都在手里硬生生捂成了长线,甚至还有不少套牢了……幸好课外补习班收的钱多,割肉的股票也都补回来了。
高三三班的教室里,班长李小红歪着脑袋站在椅子上画黑板报。歪脑袋是她的毛病,做数学题落下的。女生空间思维弱,非要侧着脑袋看,立体几何题目里那些图像才能看出立体的效果来,不然就是一堆平面图像。久而久之,脖子就这样抽住了,脑袋再也直不起来了,已经半年了,她早已习惯。
李小红手里攥着几个粉笔头,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吱吱呀呀”地涂画着。黑板报上是上下两行共八个大字:
横刀立马,
谁与争锋!
再下面是画着一把横着的刀和一匹立起来的马。
李小红说,这个是用来激励进这个考场考试的考生的,意思是你们每个人在高考的残酷战场上都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都是战无不胜好样的!
黑板报的最下端照例是零零星星画着几朵花,象征着参加高考的同学们都是祖国的花朵,而左上角一轮熟悉的红日则表达了祖国对同学们的关怀。
全部花完后,班长李小红把粉笔头一扔,顺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刘海上沾满了粉笔灰。
“最近这两天可有什么会考到的时政新闻吗?”李小红一边从椅子上下来,一边问,“我爸出差以后,隔壁的王叔叔老是来和我妈讨论选股票的事情,一谈就是两个小时,还都是在卧室里关上门悄悄讨论的,说是找到了几个牛股,不能泄露机密,都不让我进去,我只听见我妈在里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惜电视机在卧室里,这两天我都没看《新闻联爆》,万一综合卷考到什么时政题目,我就完蛋了……”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那么多人喜欢研究股票,”孙小兰同学说,“我家隔壁的黄伯伯也隔三差五来找我妈研究股票,也是两个人躲在屋子里把门锁得死死的,说是一起研究绩优股,还不让我偷听,连爸爸都不让告诉……有一次我爸突然回来了,黄伯伯竟然从窗户跳出去逃走了,妈妈也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装睡……后来妈妈解释给我听,是因为做股票赚的钱比爸爸工资还要高,要是让爸爸知道了,他会伤自尊……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也好几天没关注新闻了,你们有没有看这两天的《新闻联爆》,有什么可能会考到的重磅新闻吗?”
“我倒是看到一条重磅新闻,只怕说出来你们不信,”李小刚一边吃力地把一张刻满密密麻麻古诗词和数理化公式的课桌拖到自己的考位上,一边说,“昨天的《新闻联爆》有人看了吗?东方明珠电视塔上的球掉下来一个……”
“什么?!”大家都惊讶地看着李小刚。
“我也看了昨天的《新闻联爆》啊,我怎么没看到这条新闻呢?”张小英反驳。
“你看的是晚上22点的重播吧?”小刚问。
“是啊。”张小英说。
“那就对了!我看的可是晚上七点钟的首播——说是不知为什么,东方明珠电视塔的球形观景厅突然从高空滚落,像是受到外力撞击而滚落……但是塔身的结构并未遭受破坏,且没有人员受伤……只是掉下来一个球而已,正好砸在明珠塔旁边的新国际会议中心大楼上,原本新国际会议中心主楼建筑上就有两个球形宴会厅,这下变成三个球了……可惜我一下子没有听清楚,东方明珠到底是那颗球掉下来了,是最下面的大球,还是中间的玻璃观光廊球,还是最高处的那颗太空舱小球……我想,万一高考“时政新闻”题考到就完了!于是我晚上22点有看了一遍重播的《新闻联爆》,奇怪的是,重播中竟然没有这条新闻!”
“别费心了,时政新闻题不会考到这条新闻的,老师早就说过,一般国内的负面新闻不会考到的。”小红说。
“但是以前不也考到过汶川地震吗?不也考过美国人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吗?你没有领悟高考时政新闻题出题的精髓——所谓负面新闻不考,是指由于我们中国人自己错误行动而引起不好后果的,这些东西不会考,但是由于其他客观原因引起不好结果的,特别是那种恰好能从侧面反映我们全民一心同仇敌忾并有英勇壮举的事件,不但要考,而且还是考察的重点!”小刚说,“况且,说道东方明珠电视塔这个事情,出题老师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可以出成各种题型,比如上海城市历史知识题,问东方明珠电视塔多高啦,何时建成的啦,请阐释一下为何命名为东方明珠啦,请说一下你对明珠两个字的理解啦,东方明珠与改革开放之间的关系啦等等,要说球掉下来这个事情,说不定还会顺带考一考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古诗词……”
相当有道理。可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新闻,在《新闻联爆》重播中被删除了呢?
“我隔壁的黄伯伯以前好像说过,要是《新闻联爆》重播时删改首播的内容,就说明有大事要发生。”孙小兰说。
是的,要出大事,可能要出大事……罗小明想。他突然觉得空气中又飘起了那种奇怪的腥臭味。他放下了手中的拖把,抬头看了看窗外,雨还在下,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树冠上,发出毫无规律奇怪的声响。罗小明突然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呼唤着自己,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收紧了。会不会真的……出比高考还大的大事……
“小花,你们家不是住世茂滨江吗?就在电视塔正对面呀,昨天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罗小明问。
不知为何,一听到罗小明的问话,赵小花似乎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眼神有些慌乱。
“没……没有啊……哪有什么事情啊……”赵小花说。这个每天乘坐保时捷上学、住着二十八万一平米世茂滨江花园的富二代,说话声音有些颤抖,语无伦次,一向擅长的港台腔有一些变调,露出一股山西的煤味儿。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她瞒着我们不想让人知道!罗小明暗自想。
“你们别问这个了,真的没有事儿……”小花轻声说,“就算真有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一周前就搬离了。”
一周前搬离……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至少是不安全,小花家里提前知道了消息,搬离了!罗小明想。罗小明知道小花家里消息灵通——他爸爸是电力局长,叔叔是公安局长,伯伯是检察总长,姑父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妈妈、姑姑和婶婶都是妇联领导,他们消息灵通着呢!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突然,窗外远处的天空里不知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响了,地板微微震颤。向窗外看时,只见离教学楼五六百米远的黑德里石库门拆迁区升起一股烟尘。
又是爆破拆迁。同学们早已经习惯了。近两个月来,老区拆迁队每天都要来这么一两回,倒也没什么,就是声音响得厉害,再一个就是整个教学楼震得慌——已经有六十多个同学被查出来有轻微耳膜破裂,但这又怎么样呢?跟高考的大风大浪比起来,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同学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离学校五六百米,穿过一个臭气熏天的菜市场,就是罗小明居住的黑德里老区。据说有个大老板看中了这块地皮,想要买去盖新楼盘卖大钱,所以最近正在做旧区居民的拆迁工作。拆迁队本来都是用人工拆迁的,后来包工头有个大学读化工专业的儿子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就让他来工地上混口饭吃,从那时起,不知为何,就改用爆破拆迁了。
同学们都捂着耳朵。小刚的耳朵早已被震聋了一只,但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还剩下一只耳朵,应付高考的英语听力足够了。
“拆迁队又爆破了!”孙小兰捂着耳朵抱怨。
“不,与其说是拆迁爆破,不如说,这是高考战场上的炮火!”班长李小红说。
“更准确说,是欢乐的礼炮,迎接我们在考场上的蜕变和新生!”张小英激动地说。他的眼睛里涌动着晶莹的泪花。
对于所有中国的考生来说,高考就是生命的转折点,就是新生的起点!
拆迁爆破一声炮响,点燃了备考莘莘学子火热的心。他们被这礼炮的歌声所感染,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高考现在就来!他们在已准备好决定命运的决战,他们肾上腺素飙增,身体中可怕的潜能已被唤醒!他们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不可耐等着最后一考的到来!他们忍不住挥着拳头大喊:
“清华北大,非我莫属!”
“复旦交大,舍我其谁!”
这充满激情的叫声震耳欲聋,似乎早已超过之前的爆破响声,教室里的灯管、电扇和窗户都在巨大的声浪中不住地颤抖。
高二的学弟学妹们被这叫声吸引上来,挤在教室的门口群情激奋——他们多想现在就同学长学姐们一起去参加高考,一想到还要在登上整整一年才能参加这生命的洗礼,他们的眼睛里流出难过的泪水。
“听到了吗?这才是高三年级学生应该有的精神面貌!今年这批学生,有志气!一本率肯定会上去啊,哈哈,看来今年的奖金没问题了,是吧,谢老师?”三十米外的高三年级组办公室里,年级组长蒋老头子对谢老师说。谢老师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手中的《今日股市》报。
教室里,只有一个人垂着头,闷闷不乐,他就是罗小明。不知为何,他心烦意乱。他怎么也进入不了高考的节奏,他甚至无法静下心来想一想高考。他也担心自己会发挥不好,会辜负家人殷切的期望……但是他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刚才那一声爆破的巨响中,还参杂着别的声音,或者,参杂着一种别的什么力量……像是一股可怕的巨大能量在地下酝酿着爆发,像狰狞可怖的远古巨兽在地壳下穿行……刚才同学们说的新闻,一直在他心里萦绕着。
城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定是比高考更大的事情!
但是又有什么事情比高考更大呢……
罗小明深深地苦恼。在这苦恼中,他似乎感受到了普通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空气里又飘来那种难闻的腥臭味,那似乎是属于非人类世界的不祥的气味,它在湿润的雨雾中弥漫,就如同五年前,罗小明父亲失踪的那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