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车站就感觉胸口憋闷,滚烫的空气排山倒海地袭来,王哲的汗如流水般从肌肤上落到地上,灼热的水泥地立刻发出类似铁板烤肉般的滋滋声。太阳高高地悬在半空,放射出无可比拟的热量,这个太阳比北京那个要生猛许多。
火车站比足球场还热闹,到处都是打工仔,广州这座开放的城市吸引着各个省份的年轻人,他们提着背包从天南海北赶过来,准备在这里实现自己的梦想。
开往深圳的列车很新很干净,像北京的地铁,王哲和张庆海坐在靠窗的位置玩起牌来, 扑克牌不动声色地把时间带走了,转眼间就到深圳车站了。王哲向张庆海确认是否还要换乘其它车次。张庆海说不用了,再走就会掉到海里。
他们跟着人流走出车站,出站口足有上百人,他们举着各色牌子像接生婆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列车上的旅客。王哲盯着牌子看,没有他和张庆海的名字。张庆海说方炜不会写牌子,只有关系疏远的人才会用牌子接人。
过了十多分钟,方炜依然没有出现,举牌的人都成双成对地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混乱的车站广场,几个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儿紧盯住张庆海怀里的牛仔包,处境有些凶险。王哲觉得有时还是关系疏远的人比较可靠。
“是不是你说错列车到站时间了?”王哲问。
“这怎么可能!” 张庆海辩解道,“我是举着车票对方炜说的,并且说了两遍,绝不会搞错。”
“那是他忘了或者记错时间了?”
“不应该吧。张庆海站在对方的立场说,“这么大的事他应该不会记错的。”
深圳车站的旅客不比广州少,王哲站在台阶上向人群中张望,他觉得广场上的人都酷似方炜,可仔细观察后又都不是他。半个钟头过去了,方炜像深海里的生物一样琢磨不定。
一块云朵善解人意地遮住了太阳的万丈光芒,王哲在杂乱的广场上苦苦地寻找方炜的身影,张庆海站在旁边与那群小混混儿无声地对峙着。
过了好一阵,王哲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由远及近,这个东西在拥挤的人流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王哲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对方的身材似曾相识,王哲的血液沸腾了……
“方炜!”王哲脱口而出。
是的,方炜终于来了。他穿着一件紧绷绷的汗衫,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方炜跑过来,没说话,蹲在地上剧烈地喘气,地面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水洼。待他恢复正常的呼吸后,张庆海问他为什么迟到?方炜解释说车站的停车位满了,他把车停到对面的商场才跑过来的。王哲问他哪儿来的车,莫非在深圳又买了一辆。方炜说车是向朋友借的,为了办事方便。
上了方炜的枣红色捷达车,他像导游一样在市区里乱转,深圳的平均车速很快,与北京不同的是,深圳允许装载集装箱的卡车上路,这些卡车的速度比小车快,有一次飞驰而过的卡车差点把捷达车撞飞,三个人险些永久留在深圳。
方炜用手指着窗外介绍:“这是洪湖公园……那是荔枝公园……”
“有颐和园大吗?”王哲问。
“比颐和园稍微小一点吧。”方炜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大概一个公园都没去过。
“我们住哪儿?”张庆海问。
“上步北路,马上就到了。”方炜指了指前方,隐约看到一栋高楼。
“你这些日子住在酒店里?”张庆海问。
“这两个星期我一直住在朋友家。”方炜有条不紊地说,“明天我约了合作客户,所以今晚我们仨都住酒店,你们先洗个澡,然后咱们商量一下具体细节,资料都在客房里,晚上我给你们接风。”
方炜把车停到酒店门口,英俊的行李员打开车门,用陌生的音调向客人们打招呼。张庆海皱着眉头说这酒店太过高档了。方炜说他认识里面的朋友,已经打了折扣,况且最多只住两天,明天还要谈客户,该花的钱可不能省。
王哲在旁边说做生意要听方炜的,生孩子要听医生的。
酒店的大堂非常豪华,高高的吊顶结构、晶莹剔透的异国灯具、镜面一般的大理石地砖、宛如仙女的前台接待……在优雅的钢琴声中他们走进了观光电梯,在电梯里可以鸟瞰整个深圳特区。
方炜用磁卡打开房门,将背包放到行李架上,装钱的牛仔包已经被张庆海捏掉色了。
“你先洗吧。”张庆海一个猛子扎到床上。
“你先吧。”王哲谦让地说。
“别客气了,你到隔壁洗去。”方炜从衬衫口袋里取出另外一张磁卡,递给王哲说,“我事前开了两间房。”
方炜又一次体现出他的英明。王哲吹着口哨进了隔壁房间,打开卫生间的灯,往浴缸里放热水,脱光衣服后像条大白鱼似的跃入浴缸,激起的水花直冲屋顶。柔和的温水刺激了干涩的皮肤,一如无数个按摩师轻触各个穴道,王哲全身放松飘在浴缸中央,仿佛身在夏威夷洁净无暇的海滩上。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在空中,卫生间里朦胧一片,湿润的温度令人陶醉。
王哲渐渐失去知觉,他的心飘向天空,云朵在脚下掠过,鸟儿在身边滑翔,闭上双眼任凭气流在耳边呼唤……
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张庆海和方炜穿戴整齐地站在浴缸旁。“快出来,我们吃饭去。” 张庆海说。
提到吃饭,王哲的肚子很配合地响了一下,他赶紧用毛巾擦干身体,换好衣服,跟在他们身后步入三层的咖啡厅。王哲说我要吃饭不喝咖啡。方炜说这里也有饭吃,晚餐尽量少吃些,夜里我带你们吃大排档。王哲说夜宵有啥可吃的。张庆海说南方的大排档里全是山珍海味,你平时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放在这里只是家常便饭。
两个人像说相声一样相互吹捧,王哲对夜里吃什么不感兴趣,他只关心现在吃些什么。张庆海认真地看着菜单,心里计算着价钱,方炜说别看了,价格不比北京贵。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三套海南鸡饭。王哲问他海南鸡饭里有什么。方炜说有鸡肉和米饭,还有清汤。王哲和张庆海异口同声地说:“不吃鸡肉。”
方炜换了意大利面条,当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王哲就开始后悔,好端端的白面条非要浇上红汁,看上去非常血腥。其实红色倒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没有筷子,用叉子吃面条好比猪八戒用耙子接泉水。
张庆海和方炜美滋滋地吃着面条,他们用叉子卷起一团面条,然后用餐刀潇洒地将其切断,最后缓缓地送入嘴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
这盘乏味的意大利面耗费了王哲太多的精力,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房间。酒店里的电视有许多外国台,王哲躺在床上在外国话的催眠声中逐渐进入梦乡,床又宽又软,比火车上的床铺舒服一百倍,连梦中所物都高雅了许多。
王哲的美梦被张庆海的大手拦腰切断,他说快起床,该吃夜宵了。窗外天色漆黑,楼下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亮了大地,隐约有流行音乐的节奏。
王哲问:“你们已经策划好了?”
方炜说:“你就等着回北京数钱吧。”
大排档里热闹非凡,天南海北的口音汇集在此地,同一句话大概有上千种说法,我们的祖国真是疆域辽阔呀。方炜像是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他熟练地点了一些从未听说的菜,给方炜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那盘炒田螺,个头比弹球大,香辣可口。
他俩一边吃一边聊着生意的细节。当地啤酒度数很高,喝到第三瓶时王哲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他最后的记忆是张庆海和方炜把自己抬回到酒店,呕吐物顺着张庆海的脖领子一泻千里。
午夜一点王哲被电话声吵醒了,铃声没完没了地响着,他头重脚轻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洗脸,脑仁里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些。王哲抬起头,镜子里有一个酒鬼正朝他坏笑。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王哲烦躁地接起来问对方是不是打错了。一个捏着鼻子的女声从话筒里传出来,她说自己没打错,她是客房按摩服务员,问我是否需要服务。
王哲问:“是免费的吗?”
她说:“不是免费服务,但费用很低。”
王哲说:“不需要。”
挂上电话王哲接着睡,没过几个小时他就被急促的门铃声吵醒了,拉开房门,张庆海递过来手机和二百块钱。王哲问他干什么?张庆海说,客户马上就到,你最好到外面自己转转,完事后打电话。
王哲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在书店里买了一张地图,坐着出租车到了老街,据说这里是深圳的“王府井”。路两旁是卖衣服的摊位,远比北京的秀水市场热闹,王哲问了问价钱,然后吐着舌头走了。
服装大厦的地下室有一家录像厅,中午放映香港武打片,他买了张票准备在那里消磨时间,录像还没完他就被烟熏了出来,里面的观众没有不吸烟的,敢情他们买门票就是为了进去过烟瘾。
中饭是在快餐店解决的,由于南方菜吃不习惯,王哲只好饿着肚子坐在餐厅里思索着下午的去向,张庆海的电话遥遥无期,估计他们正陪着客户吃饭呢,去哪儿呢?王哲忽然想起了小胜子,他应该到深圳了,居然把他忘了。
王哲拨通了对方的电话,一位女士接起电话,问找谁。王哲自报家门,然后问她小胜子在不在。小胜子接起电话,马上就听出了王哲的声音,兴高采烈地问他人在哪儿。王哲说在老街的某快餐厅。小胜子让王哲在原地等,他坐着火箭来接。
不到半小时小胜子就到了,他戴着一副墨镜风度翩翩地走进餐厅,问王哲午饭吃了什么。王哲说对付了点快餐,可没吃饱。小胜子笑呵呵地问想吃什么。王哲不假思索地说,炸酱面。小胜子从裤兜里拔出电话,像公子哥似的吩咐了几句,然后领着王哲走出商业街,上了一台银色的豪华车。
“车是你的?”我在豪华车里东摸西看。
“我姐的,她刚才接过你的电话。”
“哦,我还以为她是菲律宾女佣呢。”王哲打趣地说。
“她确实有点像。”小胜子说,“女佣正给你做炸酱呢。”
“别麻烦你姐了,我们随便找个馆子就行。”王哲诚惶诚恐地说。
“说得容易,”小胜子说,“这里遍地是炒牛合,没人吃面条,想吃家乡饭,对不起,您得自己做。”
王哲用力按住鬼哭狼嚎的肚子,尽量不让它发出丢人的声音。
“我们到了。”小胜子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里面仿佛是巨大的防空洞,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进口豪华汽车。下车后他没用钥匙锁车而是拿出一个遥控器,对着车子按了一下,轿车像小孩子似的叫了一声。
“太神奇了。”王哲赞不绝口。
“没啥,北京很快就会有了。”小胜子看不上这些小把戏,他感兴趣的永远是飞机导弹。
乘电梯到了二十层,小胜子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房间里的装饰家具比酒店还要高档。进屋后他给王哲倒了一杯果汁,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王哲说不知道,然后把张庆海和方炜准的生意对他说了一遍,小胜子说这单生意能挣钱,南方影碟机都快普及了,北方还是新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