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几个御龙弓箭直侍卫却没他这么幸运,几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老老实实站在横街上的侍卫首先中箭,没有任何反应,便被乱箭射死。一个躲在树上的侍卫也运气不佳,不知哪里中了一箭,从树上掉了下来,生死不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嘭”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到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数以十计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休矣!休矣!”童贯绝没料到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闭目等死,忽听到一阵整齐的脚踩雪地的“咔嚓”声从自己的前方传来,接着有人大吼了一声“放!”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弩箭破空之声,数十枝弩箭从头顶飞去,宫墙上的叛兵发出一阵阵哀号,纷纷跌落下来。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岂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的轮流发射着弩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童贯禁不住双手合什,连连感谢着佛祖。这下有救了,所谓折太尉与他童公公谈过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贯却也知道班直侍卫中也有高低强弱之分,这一都的御龙弩直,明显训练有素,说不定都头还是西军出身……
但佛祖在这一刻似乎没有听到童贯的感谢,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嘭、嘭两声巨响,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他吹嘘过不可能被撞开的宫门,竟在这个时候被撞开了!
叛兵象潮水一样涌进横街。童贯一下子就瘫倒在宫墙脚下,他眼见着那一百多名没有盾牌枪手保护的御龙弩直侍卫,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弩机,拔出佩刀,大喊着冲向叛兵。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的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劲,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福宁殿。
石越直挺挺的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这样对比鲜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觉到很荒谬可笑。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的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生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的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么?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么?
石越亦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临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却对宋朝防范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满迷信。人类真是奇怪,他记住了李迪与元俨,却忘记了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宋太宗赵炅的即位,难道不是一场无形的政变?只不过他的力量过于强大,使得那场政变不用做得那么剑拔弩张罢了!近一点的仁宗朝,不也至少发生过两起未遂的宫廷兵变?其中一次还闹得曹太后要亲自指挥内侍御敌。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称缜密;而整个社会的氛围,外在政治环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室与内侍作乱。这象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束缚着宗室与内侍的手脚,一张则束缚他们的内心,称得上天衣无缝。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从种种迹象分析,今晚的这场兵变,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国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变。但石越此时已不再对它感到惧怕。跪在赵顼灵前,回想起这十几来,君臣共同努力的种种,他的忧惧,已经超越了眼前的兵变。
赵顼刚刚去逝,就有人图谋不轨。谁又能保证,当石越死后,他与赵顼一道缔造的事业,不会因为另一些人的贪欲而付诸东流?严密的制度、良好的社会文化,就象两张大网,它们的确能拦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们若不能时刻心怀恐惧、戒始慎终,那么终有一次大意,会足以致命。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要想持续的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疱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的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谁都料不到,在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变中,宿卫福宁殿的尚书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忧天的想着这样一些遥远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忧惧当中,以至于连一个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声音,他都没听到。
“相……相公,太……太后驾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后禀道,一脸的喜色。这些内侍并不会怀疑太后与这场政变有关,但是他口中说出太后驾到的消息,脸色的神色还是欣喜异常,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觉的在禀报时提高了声音,将石越惊了一跳。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的爬了起来,不料跪得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殿来。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见,他行礼未毕,便听寝殿内的向皇后叫了一声“太后”,已是失声痛哭。
但高太后却只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转头问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乱了么?”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里?”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上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到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但此时石越的心里,却已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请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乱!”高太后既然已来到福宁殿,便证明她并非幕后主谋,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说出“失去两个儿子”的话,便是说明她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谋,亦是向石越与向皇后表明她不会袒护雍王。
有了高太后这番表态,己方胜算大增。这禁中在高太后未来之前,与一个大陷阱无异,除了少数班直与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敌人。但现在却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余的班直与内侍,即使一时弄不清形势而心存观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一变成为可以倚赖的力量。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只须能平乱,一切依他。”高太后那里已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又道:“李舜举是带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义侯一臂之力。”
3.
雍王府。
时间刚过三更,这夜的风雪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雍王府外着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唯有府中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还有隐隐的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隔绝的世界之中,还有着与凄凉风雪绝然无关的旖旎风光。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滚下马来,还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的另一个庞然巨物绊倒,大概是为了明日的灯节所搭建的灯架,还未及完成便因这越来越大的风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份都已为风雪掩埋,连大体形状都已经看不出来。
但那个内侍似亦无心去查看那是什么东西,便连滚带爬的奔近大门,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呯呯”敲起来。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待他的到来,在这么大风雪中,他才敲得两三下,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王府,大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竟连那内侍的坐骑,亦无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经大行了!”
内侍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在禀报这个消息时,内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风雪夜里,冒雪赶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白。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雍王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颢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
这当然不是因为感到震惊,此事本是预料中事,赵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这些个晚上,他几乎没有召唤任何一个宠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时都是和衣而睡,为的便是在急变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他以为早已准备万全,但没料到,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居然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这也并非他的心里还顾念着手足之情,对那个一贯友爱的兄长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的就觉得准备不足:一个汴京罕见的风雪夜,灯节即将开始的前夕,一场足以改变他整个家族与人生的大变故就如此到来了!虽说是应约而至,但对于即将面临剧变的人而言,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被那种世事无常的命运感所震动。
“大王!”赵颢的沉默让这个心急如焚的内侍,越发的激切,“大王要火速进宫!”他恨不能爬起来,拉着赵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这个雍王,不日之后,便将是他的新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无礼。
赵颢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仲仲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李昌济未至,没住在王府的吕渊更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的催问着心腹僮仆,在房子里反反复复的走来走去。角落里的座钟每一根指针的走动,都显得那么的缓慢。“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颢心麻如乱的时候,李昌济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颢依然有些迟疑:“然吕……”
他才说了两个字,李昌济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刻顿足打断了他,“吕公子那厢,贫道自会派人知会,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见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宁殿,以定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颢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话,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惟有令太后亲眼见着大王,才会顾念母子之情。更何况,若是众将士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贫道来之前已经龟卜,封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的讲出话来,跟李昌济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的雍王。
李昌济最了解赵颢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贫道立时亲自去找吕公子,与他一道率宫外归附的班直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到了这时,赵颢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李昌济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的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仙长!”
三更二点左右,雍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雪,朝皇宫方向急驰而去。
三更刚过,开封府。
“爹爹节哀,请速更衣,赶紧进宫罢!”
“进宫?”韩忠彦望了一眼门外,中使已经回宫缴旨去了。他这时候才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他想起皇帝对韩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还不到举哀之时!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起身抬起手来,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望着儿子韩治,反问道:“我此时进宫何为?”
韩治一时愣住了,他明明刚刚听到他父亲口里说“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谕,亦是召韩忠彦即刻进宫。
“禁中自有相公们主持。”韩忠彦轻描淡写的说道,但却已令韩治惊讶得将口张得老大——这言外之意,不是要违旨么?!其实倘是别人抗旨不遵,倒也不值得韩治多惊讶,但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他父亲!
一贯被人讥为除了长相类他祖父韩琦以外,实则样样不如祖父的父亲!在韩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违逆上意的记忆。父亲该不是悲痛过甚,迷了心智罢?韩治狐疑地望了韩忠彦一眼。这个时候,任何举措失当,连累的将是整个家族……
韩忠彦却没有去留意儿子的神态,又对一个亲信家人吩咐道:“韩平,你去从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壮勇习武之士,全部要河北乡人,换了素衣,备好佩刀、弓箭、马匹,休要耽搁!”
“是。”韩平欠身答应了,亦不多问,便转身离去。
韩治却听得更加胆颤心惊,但韩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规矩甚严,他有再多的疑问,亦不敢多问;然若不问,却终不心安。眼见着父亲便要进去换衣服,韩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气,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也一道去罢!”
韩忠彦似有点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便朝里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