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焕右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梁乙萌,没有说话。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次我进了王宫,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国相入骨,拿我来出气,也是难免。”梁乙萌的语气中竟似带着几分自嘲。
文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率的点头道:“梁大人说得不错。”
“我梁氏一族人丁兴旺,国相与太后也未必在意我这条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浓,“这个时候,我也只有靠自己来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让我放了大人么?”文焕不动声色的问道。隐隐地,他感觉到极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后,文焕的警惕性渐渐有了脱胎换骨的提高。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不错。”梁乙萌似乎颇有信心与文焕谈成这笔交易,“当南朝虎视眈眈之时,大夏却祸起萧墙,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能是南朝渔翁得利。文侯只要做个顺水人情,放我一马,我立马举家离开夏国,无论是大辽、南朝,还是大理都不愁没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过去也并不难。”
文焕依然只是望着梁乙萌,并不接话。梁乙萌还没有开出他的价码。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尽,自当有所报之。”梁乙萌观察着文焕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语气上又亲热了几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沦入异邦,是李清用计,方不得己归降……”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焕的神色,生怕激怒于他,见文焕没有异色,他才略略放心,继续说道:“说句无父无君的话,若今上是可辅之主,文兄栖身于夏国,亦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甚至标榜青史,留名万世。然则……文兄果以为今上这次孤注一掷能成功么?”
“你以为呢?”文焕反问道,他此时几乎已经直觉到西厢大营出了问题。
西厢大营。
一个身着铁甲的老将端坐在虎皮帅椅上,冷冷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野利兰等人。“这张椅子,岂是黄口小儿能坐得?”
野利兰做梦也想不到,嵬名荣居然一直都在军营之内。
梁乙萌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在文焕与野利荣到西厢大营之前,梁太后的确派人来传过旨。旨意的内容,的确也是召嵬名荣进宫,只不过,是要嵬名荣多带人马进宫,加强宿卫的力量。梁太后是从西夏腥风血雨的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胜利者,对于宫廷阴谋,实是有着超出常人的嗅觉。也正是这种敏锐的嗅觉,一次一次帮助梁太后转危为安。
嵬名荣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后没有多久,文焕与野利荣紧跟着就来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荣,其精明强干,远远超出文焕的想象。文焕突然出现在西厢大营,嵬名荣便已然料定来者不善。在尚未确认已经公开翻脸的时候,若文焕持圣旨而来,的确是不好对付的——轻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荣干脆躲了起来,让梁乙萌去当挡箭牌。若是没什么事,他也容易推脱;若果真有变,那么嵬名荣就决心让梁乙萌当替死鬼了——嵬名荣想的非常深远,如果文焕果真是来图谋西厢大营,一旦失败,那么夏主就很可能在东厢诸班直的护卫下杀出兴庆府,西夏难免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为了避免内战,尽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气,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将政变控制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掌握住秉常,就等于占据着大义的名份。能否争取到一点的时间,麻痹住夏主,至关重要。至少是远比梁乙萌的性命来得重要。
所以,当文焕与野利兰的来意完全显露之后,尽管嵬名荣完全可以将文焕与野利兰一道在西厢大营内格杀了,他还是不肯冒这个险。一来嵬名荣认为文焕比野利兰难对付,圣旨的力量在文焕的手中与在野利兰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来他不能保证杀光文焕一行人,就一定不会打草惊蛇。事关重大,嵬名荣是绝不肯冒一丁点儿风险的。
牺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荣对于这种轻重利弊的权衡决断,是非常清晰果断的。
梁乙萌本来对自己的地位,毫无疑问也是非常清楚的。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荣、梁乙埋父子的为人,在这个时候,他若不甘心被牺牲,那么嵬名荣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与文焕等人一起格杀在西厢大营内。而事后他的家人,也难逃悲惨的命运。
梁乙萌虽然不甘心成为牺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选择的人。
毕竟去到夏主那里,还有一丝侥幸。
文焕与野利兰被成功的欺骗过去。当文焕带着梁乙萌离去之后,野利兰的屁股在中军帐的帅椅上尚未坐稳,嵬名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带来的亲兵杀戮殆尽,野利兰也被活捉。西厢大营,转瞬之间,又回到了嵬名荣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兰此时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嵬名荣轻蔑地望了野利兰一眼,起身缓缓走到野利兰跟前。野利兰对嵬名荣素来敬畏,亦深知他的为人:嵬名荣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敦厚的长者,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对挡在他前面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荣每走近一步,野利兰便觉得嘴唇干涸得愈来愈厉害。他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冲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停住了。
那一瞬间,野利兰只觉得时间凝固。
嵬名荣再次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了野利兰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
血溅五步。
一颗滚圆的人头落到地上,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赏!若敢违我军令者,立诛不赦。”硬梆梆的声音,绝对不容任何人置疑。
“愿供将军驱使!”众将连忙一齐凛遵。
“好!”说话间,嵬名荣已坐回帅位,“诸将听令:赫连云,尔速去见梁将军,禀报李清、文焕作乱,挟持主上,请梁将军即刻关闭城门,控制内外城,切断中外交通,并派兵马至王宫救驾勤王,诛乱臣、清君侧!”
“遵令!”一名偏将侧身而出,接过将令,立即大步退出帐外。
“其余诸将,即刻点齐兵马,随本将一道进宫勤王!全军倍道疾驰,毋要放走李清、文焕!”
那边一队队人马从西厢大营蜂拥而出,扑向王宫。这边文焕的心已经沉至冰点。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当文焕安全离开西厢大营后,即便是西厢大营倾巢而出,监视西厢大营动静的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人马,为了不过早引起梁乙埋的怀疑,他们不会用烟火对王宫示警。此时,嵬名荣的人马,一定已经到半路了。
“文兄须当机立断。”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几分心焦,选在这个时候才说,梁乙萌也是经过计算的——他要防止文焕过河拆桥,说得早了,夏主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文焕就可能杀了自己,去给夏主报讯。他想要的,是要让文焕与自己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文焕如果去王宫报讯,就只好给夏主殉葬。只要进了王宫,文焕就不可能有机会抛弃夏主独自逃生,最后八成会被嵬名荣一锅脍了。
梁乙萌相信文焕是聪明人,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担心,这时候如果犹豫不决,那么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会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为夏主守臣节。兄得罪南朝,亦不可东奔。何不早下决断,与我一道奔辽?我昔时曾使辽,与萧素有旧,现今萧素在辽身居高位,兼辽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梁乙萌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嵬名荣手握大刀追杀过来的声音。
“奔辽?”文焕冷笑一声。他纵马至梁乙萌身后,猛地拔出刀来,反手一挑,将梁乙萌身上的绳子割开。“梁将军,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罢!”
梁乙萌没料到文焕竟然不肯投辽,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谢道:“文兄大恩,日后必报。后会有期!”说罢,便掉转马头,急匆匆逃走了。
文焕看了几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宫一眼,咬了咬牙,对两个亲兵说道:“你们过来。”
两个亲兵依言策马走近,正欲询问文焕有何吩咐,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上有液体喷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觉。
“对不住了!”文焕看了一眼被自己亲手诛杀的两个亲兵的尸体,调过马头,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为夏主守节。”一路之上,文焕都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着。
当文焕赶至仁多保忠部之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脱离掌握了。
梁乙埋的亲兵队长宁葛意外发现国相府的各条道路都被人封锁了,于是宁静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后花园中燃起大火,无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猛然变大,还刮起了狂风。火怎么也点不起来,既便是烽烟,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无法让远处的人看见。梁乙埋总算也是经常带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让宁葛挑了三百精壮之士突围向梁乙逋求救,自己亲自披甲,命令满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来守卫相府。
巷战很快出现在国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仅有一千人的部队,却要分散控制国相府的四个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国相府全部兵力突围,那么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战,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务,本来也只是牵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虚实,不敢孤注一掷冒险。而宁葛似乎也欠缺应有的运气或者说谋略,他突围的方向,是离梁乙逋军营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亲自驻守的路口。
风雪掩盖住了嘶杀声,鲜血很快被白雪覆盖。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掩盖巷战的残酷与血腥。
这样的风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与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发挥一点作用。无论是仁多保忠部,还是宁葛的相府亲兵,都是在短兵厮杀。
不断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会,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军,他身边的四百精兵,也不逊于天下任何善战的战士。但是,漫天飞舞的大风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要挡住宁葛的突围,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宁葛的勇猛,也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仅见。
一名素以武艺高强著称的军官冲到宁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宁葛的战斧劈去半边脑袋。两名仁多保忠的亲兵红着眼睛合围上去,便见宁葛大吼着挥动战斧,斧光卷着雪风,数招过后,两名亲兵便都成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战士,才足以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宁葛。
仁多保忠数次想下马,与宁葛决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负重任,才勉强按捺住自己争强好胜之心。一名真正的将军,其作用绝不是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厮杀。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绌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惊喜地转过头,“援军来……”他的话只说到一半,文焕是孤身一人而来,身上还沾满了血迹。仁多保忠的脸黯淡下去,“皇、皇上……”
“我们输了。”文焕的神情其实已说明了一切,“赶快突围……趁着梁乙逋没有封锁城门……”
“皇上与李郎君呢?”文焕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无论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虑的。
“没机会了。”不知为何,文焕没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围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锅脍了!”
仁多保忠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文焕。
文焕没有回避,迎着仁多保忠的目光,沉声道:“回到静塞军司,再来勤王。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皇上不利的。”
输了么?仁多保忠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挡的宁葛,早知如此,还不如护着皇帝直接冲杀到静塞军司……他摇了摇头,突然大吼一声:“撤!”
这支所谓的“羽林军”,虚晃一枪,迅速地集结起来,向着城门杀了过去。
梁乙逋的反应已经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荣的通报后,他立即下令内外城落关闭门,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亲信将领率兵加强城门防卫。同时派人前往各个渡口要津把守,以防各地诸侯知道消息后有非份之想。
然后他便亲自领着大军进城,直奔王宫。
但是他的使者还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达东门之时,离文焕与仁多保忠率部冲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气得跺脚大骂,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队,去追赶文焕与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来,文焕无足轻重,可仁多保忠却是用来对仁多瀚的上好筹码,怎能轻易放他回去?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还是控制住小皇帝。对于仁多保忠与文焕,只能寄望于恶劣的天气。
虽然胜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个什么意外,就是绝大的麻烦。
“快点,直娘贼的!都给我再快点!”梁乙逋不断的高声吼道。一队队士兵,从各个方向,扑向西夏王宫。
兴庆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里,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无赖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书上常见的词汇来形容,那么他们还有另一个文雅的称号——“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国策,因此,虽然这些人的本质不过是地痞流氓,但他们还是有简陋的武器,以及少数破旧的铠甲。
李清曾经托史十三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以备非常之用。而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来时,所能用得上的人马了。三千之数,除去意外被株连而死的,能够聚集起半数以上的人众,已经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华夏的历史上,三国时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之时,为了对付手握京师兵权的曹爽,司马懿也曾经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但是历史却并没有记载这支力量在司马懿的政变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当然,以司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所谓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却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颗能用得上的筹码,虽然他的对手绝不比曹爽聪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却远远逊于司马懿。这个时候,每一点力量,都至关重要。
但是,在兴庆府几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这些“死士”,依然没有出现在李清期望他们出现的地方。
“史大哥,请三思而后行!”发髻上插着花钗,耳垂上挂着碧玉耳环,身着白色梅花交领窄袖狐皮裘,肩上还披着一条披巾,脚下踏着一双西夏国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说着一口地道的兴庆府方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栎阳县君都象是一个西夏大户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紧锁剑眉,默默注视着栎阳县君,眼中闪着逼人的光芒。
“一错已甚,岂可再错?”
“我有甚错?!”史十三冷冷地问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为武臣,岂可无阶级之分,不听节制?西夏方略早定,事变之时我等当置身事外,以待将来。当初会议之时,史大哥既无异意,如何现在又召集这许多人来?”栎阳县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缩。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职方馆时的那次谈话。
“在西夏招募间谍,异常困难。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户籍颇为严厉,空降间谍……”
“空降?”她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空降。”石越笑着点头,解释着这个词,“从大宋派一个间谍过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凭空降下去一个人。”这个词的确很形象,虽然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从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个词。“我们向西夏空降间谍,极其困难。的确有人成功,但是极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当然没有向她透露是谁成功了,她也没有多问,在她受封为栎阳县君之前,她就是极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这极少数成功的例外以外,其余空降的间谍,都很难在西夏发挥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满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国。职方馆现在的报告,几年以来,总共已经有超过五十名空降间谍殉国,另外还有二十余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诉她事实,也是委婉的告诉她此行的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