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战报传至兴庆府的第二天,就决心尽快重建铁林军,恢复西夏的军威。冲动的夏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向民众许下的诺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岁赐之后,府库资金并不宽裕,而且还要优先满足兴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铁林军所需要的资金,已不是西夏的国库所能承受。于是秉常接连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增税,并且强令中产以上之家,甚至贵族出资报效。
不满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西夏全国范围内蔓延。
大多数西夏人,特别是党项人,会为西夏的战败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财产,来为大夏报仇雪恨。大多数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的财产。
更何况,夏主信誓旦旦要减免税赋的诏令,颁布还不到一年。这一年来,税赋并无半分减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笔钱,所谓的“改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员们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礼仪,这关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什么事?科举与讲武学堂,离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也一样的遥远。
所谓的改革,除非有足够的实力信念坚定的采用极端的手段,否则,想要成功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让大多数人感觉到自己因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让他们感到因为改革而受损害。
年轻的秉常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耶律濬用前一个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后一种方式取得成绩,但是秉常却既无耶律濬的决断与实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与耐心。
唯一的悬念,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时,由何人来压上……
十月十七日。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蓝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边的枫树、杨树,红叶飘坠,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开之时。
五百余人的卫队戒备森严,在这秋天的清晨,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大病初愈”的国相梁乙埋拜过佛之后,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参观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来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内。
“不知道这承天寺塔,较之宋朝的开宝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听着铁铃随风作响的声音,梁乙埋的心又开始膨胀起来。宋朝汴京的开宝寺,与相国寺并驾齐名,是东京右街僧寺的首领。开宝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层,高达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毁于仁宗庆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样是八角十三层,但却是琉璃砖塔,因为塔的外表呈铁褐色,俗称“铁塔”。开宝寺塔号称汴京“形胜之所”,若单以高度而论,被焚的开宝寺木塔自然最高,铁塔与承天寺塔却是不相上下,但是随同之人,却毕竟无人知道,又恐说错招人笑话,不便胡谄,一时间竟然全都瞠目结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好叫国相得知,敝寺正有一个宋朝高僧西游,在此挂单。若唤他出来一问,便可得知。”
“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门,都极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点请来相见?”
“却恐唐突国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弥吩咐道:“快,去请法明大师。”法明却是智缘在承天寺塔挂单用的假法号。见着小沙弥应声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这位法明大师,早年学道,通晓易理,后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
梁乙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又问起“法明”的情况,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说得一阵,便见小沙弥引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僧人,缓缓过来。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郑重相迎。果然,便听明空合什向那个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师兄,这位便是大夏国的国相,国相好善乐施,亲近佛门,亦是我佛有缘之人。”
“法明”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只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礼,宣一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明,见过国相。”
“高僧不必多礼。”梁乙埋亦合什回礼。
明空在旁笑道:“师兄自宋朝来,可知这承天寺塔较之开宝寺塔,孰高孰低?”
“塔之优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
“大师高明。”梁乙埋连连点头,笑道:“我等俗人之见,让高僧见笑了。”
“岂敢。”梁乙埋虽是国相,“法明”却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言语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辞色。
“本相听说,大师也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视明空。
“天下之大道,并无二致。儒释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无穷,贫僧岂敢说精通易理,不过粗晓一二而已。”
“大师过谦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缘,求大师片言指点?”
“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现,看了梁乙埋一眼,随便又眼帘垂下。“国相是想问卦、看相、还是相字?”(注:宋代称测字为相字。)
“大师自南朝来,便相字罢。”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随从捧了文房四宝过来。梁乙埋提笔沾墨,沉吟着,实则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写出来的汉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认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会,在两个随从捧着的白纸上,挥笔写了一个草书的“去”字。他素来听人说某人写字“力透纸背”,却不晓其意,只是写起字特别用力,写到最后一笔之时,手腕用劲,竟然将纸给戳破了。写完之后,梁乙埋又端详了一下,自觉颇为得意,方得意地将纸交给“法明”。
“法明”接过纸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便将纸张认认真真的叠好,放入袖中。梁乙埋与明空莫测高深地望着“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国相,可否借一步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法明”终于开口了,语气十分的郑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他点了点头,明空便引着二人,进到承天寺塔内,将众人隔在外面,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这才从袖中抽出那张纸来,指着那个草书的“去”字,眯着眼睛,笑道:“国相看这个‘去’字,象什么?”
梁乙埋接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还望大师赐教。”
“国相以为象不象一个‘天’字出头?”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书“去”字,便如同一个“天”字出了头。他点了点头,心脏却跳得更剧烈起来。
“法明”点了点头,双手合什,意含双关地说道:“阿弥陀佛。国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头,破‘天’而出,可居‘天’之上。”
“敢问大师,这是凶是吉?”梁乙埋听懂了“法明”的话。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却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毕竟这个“法明”他不知虚实,也不知道他是瞎矇还是确有几分神通。却听“法明”又说道:“然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惊,忙问道:“为何?”
“国相写这个‘去’字之时,将纸戳破,此为不吉之兆……有句话,贫僧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尽管直言。”梁乙埋素来迷信,此时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贫僧曾夜观天象,月乘右角,此亦为不吉之兆。《荆州占》曰:月乘右角,后族家及将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天事难知,人事难料。贫僧初观此象,以为是应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过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后,贫僧便以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复亦未可知。而《荆州占》、《河图帝览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贫僧又疑它是应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摇头叹了口气,道:“月犯东方七宿,从来都是大凶之象。但应在何事之上,凡人难以预料。国相写这个‘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过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毕竟应在兵事之上。”
“法明”虽然说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来信奉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为惊骇。不过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个吉兆,总算稍稍心安。他却不知他相字其实也是凶兆,不过“法明”故意把顺序颠倒,说他是先凶后吉。
“那敢问大师,我当怎生应对?”
“贫僧不过是方外之人,岂知世间之事?”“法明”摇了摇头,道:“国相在大吉应验之前,小心防范便是。若依贫僧之见,国相非夭寿之相,必应吉兆。只是吉兆之前,亦难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点,“多谢大师指点。不知大师是否有留,在敝国盘桓数年,弘扬佛法,我也可以时时请教……”
“多谢国相盛情。待贫僧自西天归来之时,必再拜贺国相。”
自承天寺出来之后,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后来与明空的交谈,又让他知道了“法明”的许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众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认可的高僧,西夏国对他的敕封,还是梁乙埋颁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听“法明”讲了一阵经文,也认为这个“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个这样的人物,所说的话,在梁乙埋心中,无疑是极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骑在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说中自己的心事?只是万万不能让这个高僧和秉常见面,不过,秉常他们现在也没有空见和尚吧?联想到那个凶兆,梁乙埋还是决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备着万一才成。
梁乙埋一路胡思乱想着,在快到相府的时候,忽觉一阵劲风袭来,他猛然抬头,只见一大团黑黝黝的东西,从街边向自己飞来……
“刺客!”
“刺客!”
只听到卫队一阵慌乱,梁乙埋下意识地往马下一扑,翻身滚到马下,尚未抬头,便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碎石与肉泥溅得梁乙埋满头满脸都是——一个亲兵当场就被一支巨大的铁锥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这些,弩箭发射的声音,在屋顶、坊墙后响起,几十个亲兵未及反应过来,当场就被射杀。梁乙埋浑身哆嗦着,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在地上蜷成一团。国相府的亲兵死命地围成一团,护着这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国相,两个队长指挥着亲兵,依托战马,向刺客还击。
“刺客只有几十人!”梁乙埋的卫队长宁葛是个身经百战的西夏武士,他一面护着梁乙埋,一面很快就从刺客的突然袭击中回过神来。“罗庞,带队左边!折四,右边!别放跑一个!”
随着宁葛的吼声,两队人分左右两路,向刺客埋伏的坊墙后包抄过去。其余的卫队在宁葛的大声喝叫之下,不断的射箭反击。很快,人数占优的相府卫队在火力上压倒了对方,刺客开始且战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宁葛脸上横肉狰狞,高声吼道:“把坊门堵起来,坊内的人都不准出去。妹讹,你带五十人追杀。其余的,随我护着国相回府。”
“是!”一个身着黑色铠甲,高大粗壮的汉子应声而出,大吼一声:“随我来。”带着几十个卫士,朝着刺客后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被亲兵扶起来的梁乙埋,这时候总算是惊魂稍定,嘴里兀自不停地说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杀梁乙埋的行动并未得逞,二十几名刺客,有十几名当场被梁乙埋的卫队格杀,其余几个人也都自杀了,没有抓到一个活口。但是梁乙埋却不愿意这么善罢干休,兴庆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两个坊内数百户居民,不论无辜与否,男子全部处死,女子全部抄没为奴。仿佛是长久沉默后的爆发,大安五年最后的几个月,兴庆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后主使,否则绝不罢休。于是,不断的有人被怀疑与刺客有牵连,被抓出去处死。
大安六年到来之前,已有千余人因此被处死或者抄没为奴。人命比狗都卑贱,没有审判,不需要证据,一语牵涉,立时抓捕拷打,宁可错杀,决不漏过。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并且树立自己的威势。
但这种淫威能不能吓住他的敌人,却只有天知道。
77.
在同一段时间,宋朝的都城汴京,也发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宁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当中。
“娘娘,娘娘……”慈寿殿内,不断有人低声抽泣呼唤。太医们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寿年到了。但是,没有一个太医敢在此时触霉头。
皇帝赵顼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时停止视事,亲自到慈寿殿来伺候。朝廷的大臣们,心照不宣的准备着拜谒景灵宫,祷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还开始期望“德音”,在这个时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祁福的……
不过这一切与清河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有不少人羡慕着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还显得亲贵。此刻被允许在慈寿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与朱妃外,便只有蜀国公主与清河郡主两个人。连昌王赵颢与嘉王赵頵两个亲王,都只能在殿外候着。
以为皇家就没有亲情的外人是无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爱的丈夫战死在环州,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他的亲生儿子一面,紧接着,一向很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这种痛苦,对于清河这样的女子来说,实已是无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讯,清河是在顺利生下孩子后一个月,才被告知。清河开始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石夫人从产前到产后,陪了自己整整四个月。还特意派人将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闷,每个月从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赏赐甚至有三次……清河虽然感觉到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她并没有向最坏的方面去想。当孩子生下来后,她还在幸福的憧憬着狄詠以后会给他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将来是让他学文还是习武?
但是孩子满月后,当清河无意中翻出一张过了时的《秦报》之时,才发现,原来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个月都有一封简短的家书,中间停顿了一个月,但之后立即补上了……清河重新检查这些简短的家书之时,才发现原来都是石越专门找人模仿狄詠的笔迹写的。
在清河的逼问下,梓儿终于告诉了她事实。
也许是事情其实早已过去,清河甚至都没有哭泣。但是她心里面要忍受的痛苦,却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皇室与石越夫妇,的确是在煞费苦心的保护自己,但是她为什么就没有资格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的死讯?
现在,她连痛不欲生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又有新的责任——她要抚养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视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现在,她没有完全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实。有时做事时,突然就会觉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她回头,却是空无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师,与柔嘉一道住进了静渊庄。失去了丈夫,至少还有亲人,还有一向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
但是,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太皇太后,又将要弃她而去。
在别人眼中,曹太后是贤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权术的女人,反对新法的顽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后始终是疼爱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确有勾心斗角,有尔虞我诈,但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样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么?
这些,并不能阻隔亲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与一个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许并没有自觉的意识到这些,但是她的心里,却的确是宽容的对待发生在宫廷中的事情。她的确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并没有陷入所谓的“人情世故”当中,她的“乖巧”,是因为她的理解与宽容,还有她对亲情的珍惜。
但,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带着成见之后,她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只会被视为有心计,处世圆滑。所有,没有几个人会真正相信她的悲伤,她的痛苦。
接连失去两个至亲的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