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的奏章分析,其国内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说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可谓明见千里之外者。”石越却是成竹在胸,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作用,必要之时,或可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助其苟延残喘,使其分契丹之势,并借机渗透契丹,自无不可。但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吞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另有其人?”
“臣闻契丹以苛酷之政,统治其国内诸部落。各部落屡有反叛,但皆因实力不支,而屡战屡败。但是各部降而复叛,却从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壮士,深入各部,秘密联络,并加援助,契丹自此无宁日。”
赵顼皱眉道:“话虽如此,然其各部远离中华,对契丹或亲或叛,虚实难料。职方馆都苦无良策,何况其余。”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内,阻卜诸部成百上千,尽皆惮于契丹之强暴,而不得不忍气吞声。世上又岂有甘为人鱼肉者?朝廷亦不必真费多大心力,若果真使其强盛过度,却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不过募集壮士,组织马队,潜入其中,与其互市便可。”
“互市?”赵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阻卜诸部皆缺铁器,朝廷便卖给他们兵器铠甲,又有何妨?”
赵顼听到这闻所未闻之事,简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计也。”说完,想了一会,又疑惑起来,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风俗?只恐行之不易。”
“在河北、河东诸熟蕃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训练约束,便可行此事。便是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赵顼想了想,点头笑道:“此真良、平之谋。”
石越也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挑拨其对契丹之不满。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赞道:“妙策!”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真要见大效,只怕非有数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这本来就是长远的谋划,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计。辽国的策略是对奚、汉二族怀柔,以契丹、奚、汉三族为根本,来统治各部落。所以,对于各部落的残酷,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终存在,若加以利用,对契丹来说,的确会成为大麻烦。
但是石越的计策,却还不止于此。
“陛下可知高丽为何亲近大宋?”他继续说道:“除了仰慕华夏文明之外,最现实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胁。因此,在高丽以外,培植一两个与其仇视的势力,亦有必要。据臣所知,在辽与高丽之间,有女直诸部。女直诸部中,有些亲辽,几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许多对契丹时降时叛,且与高丽有世仇。若能在女直诸部中,扶植两三个部落,亦是一举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费,与女直联络,较之与阻卜联络容易,所做之事,不过是通商、卖点兵械器甲而已。为免高丽猜疑,只令职方馆出面暗中找几个海商便可立办。”
女直之名,赵顼也曾听说过。不过这个名词屡见于奏章,却是因为其“海盗”之名。活跃于东海的海盗,主要由宋、女直、高丽、以及日本国的亡命之徒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却是女直海盗,他们不仅仅在海上抢劫船只,甚至还登陆攻击高丽与日本的沿海村庄。作为大宋海船水军重点打击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对女直海盗的围剿已达数十次,宋军因此损失不少战船与水军。大宋海船水军虽然始终是东海的掌握者,并且大规模的海盗活动在严厉的打击下也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规模的海盗活动始终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宁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对“女直”这个名字,印象还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么?”赵顼的语气有点迟疑。
石越却不明白赵顼的心思,因此对皇帝的反应有点奇怪,道:“正是。臣以为女直可为我所用。”他看过一些本来不应当递至他案头的报告,知道职方馆实际上已经对女直做过一些渗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实际上,除此之外,连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着。大宋海船水军中——准确地说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为大宋海船水军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开放与务实——凡是杭州水军俘虏的海盗,一律打散编入广州水军,做为不用发薪俸的水手或者劳力而存在;反之亦然。当然,这样细节性的东西,是没有必要上报至枢府的,因为连卫尉寺的军法官都懒得理会。而一些专门登陆日本攻击村庄,抢劫财物的女直海盗,根本就是出于大宋海船水军的默许,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蔡京的默许。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海上完全没有海盗,商家们交那笔保护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快了。何况海盗们抢劫的是日本国的村庄,而抢劫的钱物女子,总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员与将军们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与女直的交往,远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来得更“深入”。
但是赵顼在奏章上得来的印象却实在太过于深刻,他想了一会,只委婉道:“且容朕再与枢府商议。”
“遵旨。”石越却完全误解了皇帝的意思。
赵顼这里表达的是委婉的否决,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枢府的态度。事情最后的发展,与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过此时,赵顼对这些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终于说到最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桩事,便是对西夏之和战。”赵顼神情郑重起来,“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规复灵夏,牵涉千万生灵,关系大宋国运。朝中或谓和,或谓战,纷纷不决。卿在陕西接连克捷,熟知西事。卿可为朕谋之。”
石越却不直接回答,反欠身问道:“臣敢问陛下,禁军之整编,已完成多少?”
“十分有四。”
石越又追问道:“若今岁开战,国库余钱,又有多少?”
赵顼想了一会,咬咬牙,道:“若果真开战,一千万贯钱,总能拿出来。”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贡养,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灾害之备?”
赵顼摇了摇头。
石越又问道:“陛下可知陕西可供军粮储备有多少?”
“这个卿当知道。”
“是,陕西粮储,可支陕西现有之兵,一年之用。”
赵顼脸上露出喜色,道:“岂非足矣?”
“不足。”
“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陕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但机会难得,若让西夏恢复元气,事更难为。此时不伐,殊为可惜。”赵顼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然而强为己所不能为之事,其祸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语气。“陛下可曾想过,若我伐夏之时,契丹之兵出燕云而南下,陛下以为以今日之实力,能守住河北么?”
“契丹未必敢……”
“岂能寄望于‘未必’二字?!”
赵顼默然不语。石越又说道:“辽主之英武,不可轻视。臣请陛下暂时忍耐,臣在陕西再为陛下经略数年,臣保证五年之内,西夏可取!”
“五年?”赵顼将信将疑地望着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说道:“五年之后,禁军整编全部结束,大宋将有超过三十万之精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国;臣在陕西行驿政改革,实则暗中修葺道路,五年之后,我大宋在陕西运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陕西百姓休养五年,则臣可保证仓禀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财政亦将更加丰裕。五年之内,大宋亦足以将横山彻底控制,取得对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时间,火炮亦必能顺利装备军队,西夏何城能当此物?!”
赵顼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话给激发起来,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说的,看起来并不太难。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赵顼只觉得有点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师替李秉常修筑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担心的是西夏人不给我们五年的时间。西夏现在国内内乱,一触即发,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其可能一致对外。只要我稍缓压力,它必然内乱。臣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内乱爆发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完全准备好,就要出兵。”
“内乱?”赵顼喜道:“若果真如此,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断不能坐视。”
“陛下!”石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战或不战,在于己,不在于敌。若己无实力,无准备,则有再多机会,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祸事。”
皇帝对石越的这次召见,持续的时间长达一整天。赵顼甚至连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谈论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知晓。
特别是对西夏的战和,极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便将议论对西夏和战的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让朝野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既不让石越回陕西,也不给他任何新的任命。于是,在熙宁十一年三月来临之前,阌乡侯石越一直以陕西路安抚使的身份,在京城“叙职”,渡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时却远在陕西。
71.
熙宁十一年的三月珊珊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汴京市民。不过今年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名叫曾泽的杭州商人花重金买下了交趾等国进贡给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动物,与白水潭学院的博物系联合,在汴京以南创建了“汴京动物园”。
尽管金明池是免费的,而汴京动物园是收费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选择了汴京动物园,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动物园开业第一天,竟然卖出了五千多张门票!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经让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鲜感。但曾泽的大胆尝试,却启发了许多人。许多私人园林纷纷向普通市民开放——不过当然要购买门票。这股潮流甚至影响到皇帝,赵顼在熙宁十二年决定,包括金明池在内的数座皇家园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费开放之外,其余每月固定开放五日,并收取门钱。
而除了金明池与汴京动物园这样的热闹所在外,连忠烈祠也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在这里进出的人们,更多了几分肃穆。许多人在这里悼念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些人,却是来凭悼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义的事迹感动了无数市民的狄詠将军。
当然,既便是在这一天,同样也有许多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白水潭学院或者图书馆内埋头苦读;有人要准备着在接下来的竞技比赛中得个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揽顾客,希望趁着这个日子小赚一笔;有人则东奔西走,来往于公卿之门,结交衙内公子,希望能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好让自己能在自家的报纸上占着头版;还有一些人,则在痴迷的做着各种试验,计算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执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当阿卡尔多从汴京动物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之后,不由由衷地感叹道,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会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终有一日,我能让家乡的人们看到这一切。”阿卡尔多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嘟哝着,一面走向官道边的车马店,那里有骡车搭乘,付上十文钱,就可以坐车回到南薰门——当然,是十个人一车。进了南薰门,可以另外搭别的骡车或者牛车,回到熙宁蕃坊。
数骑骏马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把边走边感叹的阿卡尔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向那群骑者的背影望去,只觉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经在自己店中买过不少东西的那位宋朝官员。
阿卡尔多自然不会知道,前卫尉寺卿章惇的处分在几天前终于下达——是一个表面很重而实际上却非常耐人寻味的处分——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寺卿,贬为从六品下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连降九级的严重处分,但是实际上,章惇却依然留在中央,并且其职责只是由主管军队军法纪律的主官,变成了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而相关的责任人,武释之在被审讯一次之后,便在狱中自杀,自然不再追究;王则虽然误杀向安北,但是他将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给枢府而非章惇,有功无过,只是降一级效用。
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轻轻的放下,表面上还做得无懈可击。许多官员都私下里感叹章惇的好运气。但是也有人固执的相信,“向安北案”并没有结束。武释之在狱中的自杀,并非没有人怀疑。而段子介被提升为宣节校尉,并且担任卫尉寺丞,更是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不过对于章惇本人而言,无论是别人的羡慕也好,带着恶意的猜测也好,他都并不太在意。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这个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卫尉寺所取得的政绩的。而有一种传言说,实际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荐了这个职位给章惇——无论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有这种传言的出现,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
章惇始终相信,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自己的最高点,绝不会止步于卫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与石越的认可,那么一切隐患,都不会太重要。
阿卡尔多对这些事情当然毫不知情,他看见章惇的背影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宋朝的官员,究竟有没有设法弄来乌兹铁矿?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为这件事头痛太久。很快,阿卡尔多发现了新的热闹。
大约五十名轻装骑兵,护送着五辆载货的马车,从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驰而来。而给他们引路的,正是刚刚骑马过去的章惇与他的部属。与此同时,从汴京外城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跑步而来,似乎正是来接应这五辆马车的。
在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亲自接应,出动超过一百人的步骑军队?
阿卡尔多的好奇心,与许多汴京市民一样,都被激发起来了。
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坛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的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呛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
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里无声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