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听到身后“呯”地一声,一个战士竟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了下去。
“吁!”种朴猛地勒停战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后的战士见状也纷纷停下来马,四下张望。但是四顾之后,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敌情。
“出什么事了?”种朴皱眉问道。
“有人落马了,象是累的。”一个部下回道。
种朴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与腰间也隐隐作疼,整整一天的行军,再加上刚刚经历过激战,整个人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们,都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拱圣军做为一支精锐骑兵,虽然人人配有装有棘轮机构的弩机,但是为了减小马匹的负重,除了前锋营外,平时并不携带,而只在战前发放。他们主要的远程作战兵器是弓。在刚刚的战斗中,他们每一个战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没有经过休整的情况以如此强度作战,对于体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种朴厉声吼道:“休让西贼看了笑话!随时准备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报仇雪耻之前,老子还不想进忠烈祠。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
士气虽然有点低落,但士兵们还没有丧失斗志。种朴满意地点点头,勒马回转。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见到符怀孝的将旗也冲了出来。也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漫山遍野的号角之声!大地都似乎在颤抖,便见黑压压的西夏骑兵,如同鬼幢一般,从各个方向冲了出来,喊声震天。
种朴握弓的手背,青筋狰狞。
“正东面的西贼要薄弱一点!”一个念头突然跳上心间,种朴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可靠的判断,但他也没有时间来请示符怀孝,时机稍纵易逝,他必须赌上一把。
“吾皇万岁!”种朴大声吼道,朝着他看起来薄弱的正东方冲了过去。他身后的拱圣军战士紧随其后,一齐高喊着“吾皇万岁!”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着正东方穿去。
种朴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夏军在发动进攻时,贺崇榜部与野利赞部之间的配合出现了问题,贺崇榜的右翼离野利赞的左翼离得太远了,使得正东方的夏军兵力略显薄弱。这个结合部又恰好成为拱圣军冲击的目标,竟被怀着一腔悲愤之气的拱圣军撕得七零八落。宋军也不敢恋战,一旦击溃面前之敌,便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飙。
野利赞与贺崇榜连忙调动另外两翼包抄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这些劫后余生的拱圣军有近三千骑竟然都奇迹般的冲了出去。野利赞此时顾不得埋怨贺崇榜,连忙引兵急追。
一场伏击战,竟然变成了追击战。
终于,东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鱼鳞白。
符怀孝与种朴率领拱圣军余部在黄土高原上已经跑了一个晚上,此时已是人疲马乏。而让人绝望的是,他们且战且退,无法从容辨别方向、选择路径,在晚上的黄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后的西夏人却始终穷追不舍,不依不挠。而且似乎还越来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断后作战中,种朴还赫然发现了“梁”字帅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经认定了拱圣军是一支孤军,而拱圣军那可怕的战斗力让他心有余悸——在夜晚的伏击战中,他损失了近二十名将领,数千战士。而那些断后的拱圣军武官在最后竟然全部自刎,没有一个武官肯投降,除了辎重部队外,他仅仅俘虏了几百名拱圣军士兵。在围攻杨柳屯的拱圣军前军的战斗中,梁永能的损失也非常惨重。仅仅一个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近万名部属。这样的一支部队,在有机会全歼的时候,梁永能绝不会放过。他计算了日程与时间,夏州城的宋军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来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给这些宋军最好的礼物,莫过于符怀孝的首级!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兴庆府报捷,一面将主力留在盐州城休整,自己则不待天明,亲自点了一万精骑,汇合野利赞与贺崇榜部,对拱圣军余部穷追不舍。
符怀孝此时也已经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军的军法继承自五代,虽经修订,但是军法依然明文规定:弃主将而逃者斩!既便不是故意弃主将而逃,军法也规定:大军失主将者,将校以下皆免官黜为民,忠士以下流万里!这等严酷的法令,使得符怀孝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节省体力,他将麾下的战士们分成四队,四队轮流断后,充分利用河流与谷道,交替掩护。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进,挡得一路滞后,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来。使得拱圣军几乎也没有喘息之机。
局势越来越让人绝望。
如此坚持到了中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暂时甩远西夏人后,符怀孝与种朴终于发现了无定河。
“全军下马稍事歇息!”符怀孝揣度着西夏人与自己的距离,下达了战斗开始后的第一次休息命令。士兵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争先恐后的牵着战马奔去无定河。有些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就着河水吃起干粮;有些人一屁股坐在河边,动都不想动,放任战马自己去饮水……
符怀孝望着这一幕,心中绝望更甚,他将种朴叫至身边,低声道:“种郎,我要你率兵先去求救兵!”
种朴吃了一惊,抬眼望着符怀孝,“大人,我军已至无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贼追不上我们!”
“我们还能跑多久?!”符怀孝厉声反问道。
种朴向左右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一路之上,已经有不少战马倒毙,他们的确快要跑不动了。
“你率两百骑,每人带两匹马,昼夜兼程去找折将军,若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时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处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据守此山,等待援军。”符怀孝没有说自己能守多久。
无论是种朴还是符怀孝,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他绝对守不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但是两个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圣军也无法再跑下去了。符怀孝做出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想保存种朴,使一个才华出众的后起之秀不至于从此无望于军旅甚至白白葬送于此;也是想保存一点拱圣军的种子——他无法堂而皇之的将军旗交付种朴带走,但只要拱圣军还有人在,即便军旗不存,也可以寄望于皇帝的恩典,毕竟还有重建之希望。
“末将宁愿与西贼死战。请大人另委他人请援。”种朴断然拒绝。他听明白了符怀孝的意思,但是种家的人绝不会临阵脱逃。
“此乃军令!”符怀孝冷冷地说道。
“大人!”
“你即刻出发,不得延误军机!”符怀孝声色俱厉地喝斥着。
“是!末将领令!”种朴咬咬牙,转身大步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无定河边传来集合整队的喧哗声。
符怀孝走到一边去探视受伤的战士,到种朴率部远去,也没有移目看他们一眼。一直到马蹄声远,他才颁布命令:“全军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圣军上山后没多久,无定河边的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黄昏。
“驾!”“驾!”距宥州城约五十里左右的一个山涧内,种朴与他的部下们发了疯似的抽打着战马,催促着战马疾驰。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要尽量将援兵请到。若不能在天黑前赶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关,未必便能叫开城门。那么会便耽误一个晚上的时间。更何况,种朴也担心着宥州城现在究竟还在不在宋军的掌握当中。不过现在看来,在夜晚来临前赶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涧内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涧内传来大声的喝斥。
“吁!”种朴连忙勒马,伸手摘起弓来,起身四顾。他身后的部下也纷纷勒马,张弓搭箭。
便见山涧两侧崖石上,整整齐齐两排弩手正将弩机瞄准着种朴一行。
一个三十来岁的武官伸出半个身子来,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种朴见着那个武官的服饰,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
宋军!
是宋军!
“我们是拱圣军。”种朴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大声问道:“你们是哪军的?”
“拱圣军?!”那人疑惑地望了种朴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们依然将弩机对准着种朴一行人。
“你们是什么人?!”种朴再次问道:“我有紧急军情,休得误我大事。”
上面没有回应。种朴只看见一面红旗摇了几下。须臾,便见自涧外有十来名骑士策马而入,种朴看那为首之人,却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来是隶属于某军的。
那十来名骑士在离种朴一行约五十步外勒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随意看了种朴一行一眼,便抬头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来,笑道:“徐义,下面的人道是拱圣军的。”
徐义闻言,又仔细看了一眼种朴,见种朴一行都狼狈不堪,脸上、战袍上到处是斑班血迹,而胸前的标志却赫然是个翊麾校尉,他略显惊讶,但却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礼,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圣军的,还请随下官一行。”
“随你一行?”种朴冷笑道:“你又是甚么人?”
“回大人,下官是环州义勇陪戎副尉徐义。”徐义淡淡地说道。
“环州义勇?!”不止是种朴,连他所有的部下,一时间都惊住了。环州义勇隶属于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怎么会跑到宥州来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处,折克行刚刚接到拱圣军遇伏,极可能全军尽没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将军们,此时正懊恼不已。
早在符怀孝平定宥、龙、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担心拱圣军孤军深入吃亏,率军秘密离开夏州。但是稍微聪明一点的将领都心知肚明,这次进军与其说是担心拱圣军吃亏,毋宁说是在利用拱圣军——否则后继部队的跟进根本没有必如此隐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仅仅下令昼伏夜行,而且还派出许多小股的斥候,强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众随军而行,违者格杀勿论。更明显的是,折克行甚至将拱圣军也瞒在鼓里,当拱圣军平定三州后,折克行便率领部队停留离宥州不到六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折克行亲自统率的部队,不仅仅包括飞骑军与河东蕃骑,还有云翼军——云翼军参预这次行动本身,就代表了小隐君的态度。而当他们在拱圣军离开宥州后秘密接管宥州时,赫然发觉大名鼎鼎的环州义勇在何畏之的率领下,已经从保安军秘密抵达洪州。能够调动环州义勇这样特殊编制的军队的,整个陕西现在只有一个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连主帅石越也在“关心”拱圣军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谋划中,拱圣军与盐州一起,已经被当成平夏战局的大诱饵。
而在符怀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等夏州城的宋军步军主力与辎重部队,也开始大摇大摆的公开向西进发。在表面上,他们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军主力与辎重是同时前进的,但暗地里,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以急行军的速度,昼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与折克行率领的骑军合兵一处。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过六万的精兵悍卒。
这六万军宋军,以营为单位分散驻扎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隐密地区,等待梁永能上钩。而只派环州义勇以教阅厢军的名义守卫宥州附近,控制城门关卡与各处通道,四处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细作走漏消息。
与此同时,在盐州以南,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更是出动了三个军的兵力,随时准备从归德川进兵,强攻虾蟆寨、橐驼口,进逼盐州,策应折克行。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确,便是要一战而抵定平夏局势。
但事情总有意外,没有人想到拱圣军会被梁永能一口吞掉。万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让鱼儿吃了饵却没钓到鱼,平白折了拱圣军,不仅仅对士气是严重的打击,而且会鼓舞西夏士气,使许多部族立场更加摇摆,平夏战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让人尴尬的僵持当中。
而且……胜利者固然不会被指责,但是,以拱圣军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导致全军尽没,已经会得罪一大批人,更何况这种牺牲还毫无价值,这岂非是招人忌恨之时还授人口实?
此时许多将领懊恼与担心的,并不是战局。而是在盘算着将来可能在汴京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石越还是种古、折克行,肯定都没有料到拱圣军会全军覆没。探马的情报,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敢随便开口说话,越是阶级高的将领,越是担心自己的话将来便成为取祸之由。
折克行虎距于帅椅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满帐噤若寒蝉的将校。
他的确没有料到拱圣军会败得如此快,如此惨。虽然这个情报还有待证实,但以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折克行此时却根本没有把将来可能招到的报复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担后果。如果能够全歼梁永能的平夏军,便是让他将上四军一起葬送在这里,他折克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打仗的时候,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取得胜利!
折克行的心如铁石一样坚硬。
利用拱圣军与盐州诱梁永能出战,然后一举歼灭平夏兵的策略,其实是折克行一个人的主意。石越与种古,在得到各种情报分析之后,也许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最开始他们分别派出云翼军与环州义勇之时,却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种古报告他发现了平夏兵主力,请他派出云翼军以集合骑军的力量,与之决战;而向石越则报告说他发现梁永能主力在盐州出没,因为盐州的南面对着环庆,所以请求支援,并且希望石越能够派环州义勇至保安军,给他借用一个月。
折克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违反任何一条军法。
但他也成功的借着云翼军与环州义勇,打消了诸将心中的疑虑。让诸将以为石越与种古是支持他的——不过,石越与种古到现在并没有任何表示,这种态度,实际上已是默认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过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满。
但折克行不在乎。
当他坐在虎皮帅椅上运筹帷幄之时,他在乎的,便只有胜利!
为了胜利,他可以让千百万的人去死,何况区区一个拱圣军!只要梁永能来咬钩,便值得冒险。
为了胜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与朋友,更何况汴京城那里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官,这不是在打仗时要考虑的问题。
用一个拱圣军来换整个平夏地区,这笔交易是划得来的!
这一点,折克行绝不后悔。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网住梁永能这条咬了钩的大鱼!
“就算符怀孝完了,梁永能亦没有这般快跑掉。”诸将之中首先开口的是吴安国。他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份,在众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将领们还没开口的时候,便脱口而出,且直呼符怀孝之名,引得满帐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杨柳屯与铁柱泉、叱利砦等处,皆并为盐州最险要之地。符怀孝不通地理,以骄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败拱圣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且以为拱圣军是孤军深入,岂有不留军在盐州休整数日之理?我军若遣先锋,昼夜兼程疾行,此去盐州不过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梁永能无法从容逃窜。而大军逶迤其后,使辎重慢行,战士携五日之粮,轻装而进,最慢两日夜可至。如此,拱圣军虽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况且探马之报语焉不详,符怀孝亦未必便全军尽墨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从此可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