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户部尚书,皇帝与整个朝廷暗中对于伐夏的决心与所做的准备,司马光是非常清楚的。虽然明知道无法阻止整件事情的发生,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已当尽到自己的责任。为这个庞大的国家管理了几年的财政之后,司马光对自己的一些观念更加坚持,而另一些观念,却也同时发生也不易觉察的改变。他更加坚信,灵武、燕云,不应当成为宋朝的历史包袱,汉唐有汉唐的特征,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他全力支持军队的改革,一只更有战斗力的军队,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谋求与西夏、契丹的和平相处,便没有必要选择战争——毕竟,现在宋朝对西夏与契丹,都不必支付那耻辱性的“岁赐”了。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个政府能力行节俭,人民能丰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才是司马光理想中,不逊于三代之治的社会;这样的国家,只会让远方的蛮夷们羡慕向往,而绝不敢轻易侵犯,纵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给予有力的回击。冒着财政破产的危险,打一场必要性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战争,身为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之一,司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历史蒙住了双眼。
司马光也并不是一个完全回避战争的书呆子。他的观念也在微妙的发生着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转变。他其实并不是回避战争,而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战争必须划算,主动发动的战争,它的风险要尽可能的可以控制。对于向南方、向海洋的扩张,司马光由最开始的疑虑,已经渐渐转变成默默地支持。身为户部尚书,他比旁人更敏锐地觉察到了海洋战争与大陆战争的区别。
但在这一点上,以整个大宋而论,司马光是孤独的。
皇帝的脸色变得阴霾起来。
吕惠卿有几分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朗声说道:“战争之胜负,陛下可问诸文枢使与吴兵部;微臣所敢保证者,是朝廷定可以筹集军费,以供前线之需。”
“卿有何良策?”赵顼喜动颜色。众人尽皆侧目。只有司马光微微哼了一声。
“朝廷今日之积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岁、明岁之岁入结余,再适当增发交钞,民不用加赋,而军费自足。”吕惠卿自信的说道。
“再增发交钞?!”冯京几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钞无本,不得印发!否则后患无穷。”
“百姓焉知有本无本?”吕惠卿反问道,“只要朝廷继续允许以交钞交税,交钞与铜钱何异?战胜之后,以一年节省之军费,足以补上。”
冯京顿时无辞以对。
司马光心里明明知吕惠卿说的是歪理,但是亦苦于无辞反驳。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不要自取其辱。虽然知道滥发交钞的祸害——这是有过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马光亦意识不到这样做究竟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文彦博只是怔了一下,与吴充对视了一眼。他们二人都绝非不懂民生财政的武人,亦知道增发交钞,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这至少要好过“因粮于敌”的夸夸其谈。大不了,废掉交钞便是,这样的先例亦并非没有。虽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时权宜之计。如吕惠卿所言,若能隐瞒过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赵顼亦赞道:“只要处分得当,亦是奇谋。”
“陛下,故臣以为,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如何用兵,以何人为帅?”吕惠卿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只要能打赢,这些代价值得付出,困难亦可克服。但若不能称心如意,后果不堪设想。选将用兵,实是至关重要。”
吕惠卿抛出这个议题,所有人顿时都怔住了。计算军费开支,需要调拨之军队与役夫若干,如何用兵,何人负责粮草,何人负责转运,如何应对辽国……这等等事宜,的确是大家预料当中都要讨论的问题。
但是,“选帅”,却绝非是预定议题的内容之一。
虽然吕惠卿将选帅用兵绑在一起抛出来,但是在场之人,谁听不懂背后的含义?汴京流传的流言,立时浮上所有人的脑海——听说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对石越担任伐夏的主帅,却全都被皇帝压了下来。
崇政殿中沉默得有点尴尬。
这种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的意志,吕惠卿一向惯于揣摸上意,他说出这番话来,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为什么传说中那些奏疏皇帝要将它们压下来?亦或者,这个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种小手段?
没有理清楚头绪之前,是不会有人轻率表态的。
不止一个人眼热伐夏军统帅的位置,但是,谁能比石越更有竞争力?
“伐夏之役,调动大军近二十万。其中不乏军中宿将、几朝勋臣。臣为国计,以为以石越为帅,未必能节制得了这些人。尤其是殿前司诸军,其统军之将,几乎个个都历事三朝,战功卓著,只恐内心不服。将帅不和,素是兵家大忌。故臣以为,朝廷当另遣元老重臣坐镇节制,以石越在陕西度支粮草便可。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为人谦退,有君子之风,亦不须忧其争功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济,何事不成?!”吕惠卿侃侃而论,他说的,绝不是什么好的理由,但却是十佳的借口。
“吕相公何不直说,以何人为帅更佳?”司马光语带讥讽地说道。朝中有名望的重臣,文彦博身为枢使,王韶卧病在床,眼见寿年便到,要找个有足够份量的人去与石越“和衷共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吕惠卿说出他的人选。到熙宁十三年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段。仁宗朝那个黄金时代所诞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个一个走向他们生命的终点。韩琦、曾公亮、蔡挺、陈升之这些名臣名相,相继去逝;老迈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在军中素有威信、智勇双全的王韶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兵部尚书吴充,也因为兵部事务的烦琐劳累、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而显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经数上辞章,虽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务,大多却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着。如今硕果仅存的,其实也只有文彦博、司马光寥寥数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耶元十一世纪,可以说是属于这些所谓的“庆历名臣”的;北宋一代几乎全部的辉煌、荣耀、遗憾、叹息,亦可以说是属于这些“庆历名臣”的!这些人创造了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也创造了历史上最坏的时代。他们留给后人想念不尽的繁华与光彩,亦留给后代扼腕叹息的遗憾。待到他们的生命之花凋谢,北宋以及整个华夏文明都开始走向最繁华时代的覆灭。而在这个时空,也许“熙宁”会比“庆历”更加耀眼夺目,但毫无疑问,每一位庆历老臣的离去,都是大宋朝无法挽回的损失。虽然他们或者可以不用再带着遗憾离去,因为后继者有着不逊于他们的风采。
崇政殿内的大臣们,并不会有这种历史的感叹。但是,他们却同样清醒的知道一个事实:当时间跨入熙宁十三年之时,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资历高、威信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
他们并不会也不可能去无礼地注目吕惠卿,但每个人却都在暗暗地想象着吕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着他的人选。
甚至连皇帝赵顼,都将带着几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赵顼召见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之时,吕公著对他说过一句话:“苟非得人,毋生边衅。”赵顼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若是没有合适的统帅,就不要轻易打仗。想到此处,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吕公著的脸庞。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时一脸庄重,便他目光的神态,却明白告诉着人们,对于任何他认为不恰当的意见,他都随时准备当廷争辩。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介意这一切,他略显谦卑却又维护着自己的骄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枢密使文彦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朗声说道:“臣不敢不以实言,微臣亦曾仔细思虑,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赵顼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些惊诧、不解与怀疑的目光,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郑重地说道:“然而臣却坚信,石越并非最合适的人选!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三思,另选帅臣,用石越之长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文彦博与司马光都严肃起来,二人虽然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亦不曾有过任何暗示,但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声:“福建子!”
辽国。
大同城,朝阳门外。
一身戎装的耶律濬手执金鞭,骑在马上,与他的臣子们向大同城指指点点。
“陛下!”如洪钟一般响声的声音,来自于耶律濬的爱将韩宝,这是一员勇猛不逊于阿斯怜的猛将,“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为何竟围了这么久?”
“果真易如反掌么?”沉稳得有些阴郁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大辽军中第一名将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为将,担保三天之内,必克西京!”韩宝的嗓门更加响亮起来。他是辽国土生土长的汉人,而耶律信却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争强好胜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韩宝猛地吼了一声,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萧佑丹厉声喝道,严厉的瞪了韩宝一眼,韩宝悻悻扭过头去。
耶律濬都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韩宝,你知道朕为何不肯猛攻西京么?”他顿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辽要害之地,乃赵国七雄之资,拓跋氏霸业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中国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胜,扼南朝之命脉百余年。此实是祖宗隆德所致。以西京之重,自立国以来,本是非亲王不能主之。杨逆侥幸窃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濬眺望着大同城上的敌楼、棚橹,继续慨然说道:“历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当年南朝北侵,西京几不能守。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复固!若杨遵勖能遣数千精兵,东出金坡关,联络南朝,夹击南京,朕几有亡国之忧。所幸杨遵勖无能,南朝用事之人,纵如石越辈,亦终不过一文士,见不及此。朕方能从容鼎定耶律乙辛之乱,再回头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濬说出这番话来,身边向个重臣与心腹谋士,都不禁唏嘘不已。这实是他们一直提心掉胆的事情。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绝不可能固守,这一代的辽国君臣,是有这番见识的。但是在宋朝,有这种见识的人却并不多。
“祖宗本自忧心于此,遂置于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备之具,又将戍守西京道的将校家属全部置于城中。是防着一旦南朝大举用兵,前方不利,则大同即可为最后之坚城,耗敌于坚城之下,以待援军决胜。”耶律濬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
纵是韩宝这样大脑相对简单的人,也已经明白耶律濬的顾忌了。
虽然自讨伐杨遵勖以来,辽师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这么一座孤城,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却突然变了个样,成为凶猛无比的野兽。辽军每次强攻,都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只要他们不攻击,城中的叛军却又似乎连突围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们呆在大同城中,是在等待着什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在耶律濬说明后,这一切便都明白了。
“无论是西京城内还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辽的精锐,在这里被消耗掉。”耶律濬无奈地说道,他也在与他的帝国一起成长,身为大辽的皇帝,他要考虑整个国家的元气,一昧强攻大同,被杨遵勖胁迫的将士,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会是一群可怕的野兽。“杨遵勖是困兽之斗,时间一长,他定会绝望,这不过是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陛下为何不招降杨遵勖?”
“他肯信么?而且,他定是还心存侥幸吧。”
“侥幸?”韩宝糊涂了。
耶律濬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里讥讽地笑了笑,暗中握紧了刀柄。
不会有任何侥幸!
“佑丹,南朝的使者还没来么?”
“陛下,南朝要做一个决断,总是极慢的。”萧佑丹的话中有几分嘲讽。
“朕有耐心等。”耶律濬淡淡地说道,他掉转马头,忽地勒住,回首问道:“听说你在编一部书?”
“是。”
“是什么书?”耶律濬笑问道。
“《汉契一体论》。”萧佑丹从容回道。
“《汉契一体论》?”耶律濬哈哈大笑,道:“有意思,写了多少,送来给朕看看。”
“遵旨。”萧佑丹显得宠辱不惊。
“林谦!”
“臣在。”另一个担任林牙一职的汉臣林谦连忙应道,他也是新贵之一。
“朕让你也去写一部书!”
林谦愕然望着这个英俊得有点过份的皇帝,几乎有点不知所措。
耶律濬执鞭指着林谦,傲然道:“朕叫你去写一部《十七史用兵事略》!”
“臣遵旨!”
“听说南朝的司马光在写一部《资治通鉴》,朕不用这么麻烦,朕只要知道历朝历代,名将是如何打胜仗,庸才是为何打败仗的便够了!”
“臣遵旨!”
“官家,你看这段……”群玉殿内,王贤妃替赵顼轻轻翻着书页,软语着。宫女们看着室中的蜡烛只余了四分之一了,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想要更换新烛。赵顼皱了皱眉,喝道:“待点完了再换不迟。”
王贤妃知道赵顼的心思,向不知所措的宫女挥了挥手,宫女们连忙退了出去。
赵顼拉了拉披风,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国家用度只嫌不足,没得只有委屈一点了。”
“这是官家的贤德……”
“什么贤德,冷暖自知罢了。”赵顼苦笑道,“谏官们骂朕的可不少。宫里哪一项用度稍多了,只须被他们知道,总免不了有几份折子递进来。无须是讲一番大道理,劝朕要俭朴,要为天下之表率。在他们看来,似乎那所谓的‘明君’,不过便是会省着过日子罢了。”
“以臣妾之见,其实明君,还真不过就是会省着过日子。”王贤妃笑道,“但凡不肯乱花钱的皇帝,还真有没有几个是昏君的。臣妾前一段见《汴京新闻》说到《大宝箴》,里面有一句话,真是至理明言哩。”
“《大宝箴》?‘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赵顼笑道,唐代的这些名臣奏章,他自然都是读过的。
“正是这句话。”王贤妃轻声念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官家之所以是‘官家’,不正是不能放纵私欲么?便以这群玉殿的蜡烛而言,于皇帝家,一晚燃掉几十枝蜡烛,亦不过是平常事,稍有节约,便已是贤圣。但臣妾亦看过报纸上说的物价,这群玉殿一晚上所燃之烛,却已是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十日之费了。”
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理虽然是如此讲,但是果真要做到汉文帝那样,他却自忖没有这份本事。他的确心疼国帑,但是他愿意节省的原因,是他希望能有一场梦寐以求的大胜。
“爱妃,你在高丽之时,有没有听说过辽主耶律濬?”赵顼忽然问道。
王贤妃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臣妾在高丽时,他尚是太子,是故未曾听过,但却见过一副画像,看起来倒甚是英武。”
“画像?”赵顼顿时来了兴趣,他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卷来,王贤妃忙帮着展开铺在桌案上,却见上面画了十余个人,个个皆是契丹装束,也有少数身着汉装的,其中大半以上,或别腰刀,或挎弓箭。赵顼指着画卷笑道:“爱妃可瞧仔细喽,看看哪个是耶律濬?”
王贤妃嫣然一笑,自去取了一盏蜡烛来,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她昔日不过隐约见过一眼耶律濬的画像,如今相隔日久,记忆早已模糊,这图上的年青英俊之人又不止一个,要分辨起来却也并不容易。费了好一阵功夫,王贤妃才指着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人说道:“臣妾若没记错的话,当是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