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却是梓儿的声音。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毋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笑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读信的神色,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陪着笑回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他立时想到必是桑充国在信里说了什么,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避重就轻地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略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一阵难受。她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瞒着自己,那不过是一种体惜之意;但是她终究是不能为他分忧,不免自觉得自己竟是多余,甚至是石越的累赘。心思百转,不免平添自怨自艾之意。
梓儿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对侍剑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头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侍剑抬头见是阿旺,忙笑着答应,一面打着招呼。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却是转过头,向侍剑问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他知道这个夫人颇有点外柔内刚,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这件事本不当告诉夫人,但小的又怕夫心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却早已听呆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么?”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知道梓儿真要主意拿定,再也阻挡不住,只好说道:“那夫人容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楚云儿早就意识到不对。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忧虑,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俊雅的年轻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蔡某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枉驾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这个罪名,不由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也不看阿沅,只盯着楚云儿,淡淡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楚云儿向阿沅使了个眼色,制止她再说话,淡淡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答道,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特意来此,其实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贱妾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对楚云儿已有疑忌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么?”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这件事多半与另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不生气,只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5.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禄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禄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反而吸引了东西两京的人们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对石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烙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日本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教头,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众人听他说得天真,不由莞尔,正要说话,却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向石越禀道:“公子,潘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