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能便百姓、利国家的事才是天经地义。若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会损害到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其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的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忽然问道:“相公的《资治通鉴》,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
司马光略略迟疑,道:“正是。治乱循环,本是天理。我辈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治世长久一点,乱世减少一点,却不能阻止乱世的到来。”
“那么为何远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却不过二三百年?”
“因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乱的命运么?”
“孔圣之学,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过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必有一乱。又是何故?”
“因为后世未能复古。”
“给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公能复古吗?”
司马光一怔,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一百年时间,能吗?”
司马光又沉吟了一会,终于诚实的说道:“不能。”
石越又追问道:“使诸葛亮、魏征复生,能否?”
司马光颓然摇头,道:“凭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复生,也在能与不能之间。”
石越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
“若众人齐心,尚有可能。”司马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鉴今,可曾见过有所有的读书人一条心的时候?”石越毫不客气的驳斥道。
“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间一大变局。不仅仅事关大宋的祸福兴亡,也关系到华夏能否脱离这一治一乱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双手挥动着。“凭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要用更出色的制度来达成。我不惮烦琐,要用厢军来解决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马光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辞。
“不错,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规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后世不能随意的破坏这个制度。”
“今日我们可以败坏祖宗法制,后世为什么不可能败坏我们立的制度?”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我们的制度若不合时宜,也会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制约一些不必要的破坏。”石越没有理会司马光的语气。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他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八等县(注:宋制县分赤、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八等)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潘照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笑着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事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潘照临看来,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什,笑道。
陈良也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则与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余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户部该管的。若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的记上一功。”潘照临与陈良都无言的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此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的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瞠瞠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温声说道:“我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的说法。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的承认,“但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的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我是妇人,本不当多话。但于制度上,却不可不慎。”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里从不把这个奶奶当寻常老妇人看待。
“依我看,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话,忽觉气紧,猛的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现在来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一席话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低声道:“朕还有时间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请放心。”
曹太后点点头,注视着赵顼,道:“官家,我是要见仁宗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曹家世代忠臣,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要职,更不会有什么外戚乱政的事情。我为的都是赵家的江山——不论石越是忠是奸,司马光、范纯仁,甚至王安石,这几个人都必定不会牵入乱谋之中。无论何时,官家都要让这几人有一个人在朝中……”
赵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顿了一会,又说道:“石越向朕推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是冯京,以范纯仁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摇摇头,叹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吴充为兵部尚书,以冯京为吏部尚书,范纯仁为吏部侍郎,户部尚书是司马光,刑部尚书为陈绎,礼部尚书王珪,工部尚书苏辙……”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书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参知政事衔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问道:“司农寺还是太府寺?”
赵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让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参知政事。九卿当中,眼下只有司农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参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静静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官家要做中兴大宋的皇帝,总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读书人。我常听说民为国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读书人,同时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称颂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会牢记在心。”
汴京城的天边开始发白的时候,数骑快马冲破手持令牌冲出了四墙的城门。黎明前的晓风好似在卷动天边剩下的那重黑幕,赵顼挂着披风,站在大内西角楼的高楼上,眺望远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红色的云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将发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尚书右仆射……尚书右仆射……嘿嘿……”吕惠卿不停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的往一块大石头上一击,一声脆响,玉萧断成两截。不知道为什么,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权力的高峰之时,吕惠卿的心中,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走掉了曾布,新党的骨干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集中到吕惠卿的身边;朝中来了一个自己极度讨厌的司马光,却并没有和石越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吕惠卿觉得自己就象一个丧失了先手的棋手,对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却只能够步步隐忍。
“还是要忍。也许,机会,就在不远处。”吕惠卿紧紧握住半截玉萧。
“大哥。”吕升卿远远站在十步开外,怯声唤道。
“什么事?”吕惠卿没有回头。
“桂州来信……”
“什么?”吕惠卿霍地转身,“信在哪里?”
吕升卿连忙走近,将信递上。吕惠卿细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见无异样,这才拆封取出信来,细细阅读。吕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吕惠卿的脸色,却见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头,便即告退。吕惠卿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待到吕升卿从自己中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他脸上才露出不自觉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助我也!”
14.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团已经到达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天际线,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这次麾下远航的船队,整整有二十五艘庞大的战船,跟在战船后面的,是数十艘民间的商船。这些船上面,装满了大宋的各种商品,座钟、瓷器、丝绸、棉布、蔗糖、书籍……不可胜数。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的装备精良,曾经有远渡高丽、日本国经验的士兵。皇帝在下诏的同时,为了壮大声威,还让军器监带来了三百枚霹雳投弹——石学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许在杭州设霹雳投弹院,他的水军,从此可以装备这种强大的武器。而这次返航之后,杭州水军的旗帜上,将绣上“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九个金灿灿的大字,他薛奕将顺理成章成为第一军都指挥使,升迁之快,为大宋百年来所罕见。想到这些,薛奕觉得连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都格外的让人舒服。
“薛大人,我们这次应当在哪里登陆?”胖乎乎的甫富贵不知道何时蹑到了薛奕身后。这个甫富贵城府极深、精于计算,薛奕与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有一次他听人说这个姓甫的,竟是河北韩家的什么亲戚……从此薛奕对他,更是另眼相待。见他询问,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队刚刚在琼州做过休整,就是为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陆。”
“河内?”甫富贵惘然反问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龙府,不知道什么缘故,白水潭与西湖学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图都在后面标了‘河内’二字——听说是石学士取的名字,却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当不起‘升龙府’这三个字。”甫富贵嘻嘻一笑,见薛奕招招手,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张最新的海图。甫富贵知道每次出海,都会有几个“书记”记录各种情况,然后交给西湖学院、白水潭学院甚至枢密院备档,由这些机构再画出全新的海图,其中便以西湖学院近水楼台,地图最为精准。但是在对各夷国、岛屿的命名上,习惯却以白水潭学院为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图,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动着。这张地图是西湖学院所绘,但包括交趾等国被称为“南海”这一带的海图,多出自传闻与采风,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丽、日本国三国之间被统称为“大宋海”(白水潭学院的地图分称“东海”、“黄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执的称之为“大宋海”)的庞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图,在这里,薛奕能依赖的,只能是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与廉州、钦州、雷州、琼州派来的向导船。
“这里有个岛么?”薛奕向他的书记问道。书记并不仅仅是记录资料,抄发文书这么简单,现在船队的规模并不正规,他们还要负责整理各种情报交给薛奕。
“这个小岛叫吉婆岛,离河内甚近,吉婆岛的对面,有一个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们的大船。”说话的书记叫钱平,非常的精干。薛奕一直都在怀疑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背景。另一个书记叫苏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来的“奸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们。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们呆在这个位置上。”薛奕心里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统军在外,若说身边没有奸细,那才是匪夷所思。
“钱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双眼,望着钱平沉声问道。
“这是向导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钱平谨慎的回道。
“我们离吉婆岛有多远?”
“不到两更。”——当时航海,六十里称为一更。
薛奕沉吟一会,忽然站直身来,拍拍手,笑道:“传令,船队驶向吉婆岛。”
“遵令。”传令兵大声应道,正要去发旗语,忽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
薛奕立时收起笑容来,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什么事?”
“启禀提辖,西南方船只发现交趾人的船队,至少有四十余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