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本是聪明之主,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当下朗声说道:“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男婴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女婴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许多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翰林学士号称“内相”,他这一入学士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人人都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的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石越对这些应酬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由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同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学士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不仅是他,连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也一样糊涂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可以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又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但赵顼将蔡确的奏章留中不报,结果也就是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石越便在花园里和潘照临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潘照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他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陈良却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潘照临有意无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陈元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陈元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潘照临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陈元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石越心里也已经知道定是这三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陈元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向石越解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有芥蒂,这时候桑充国若来了,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毕竟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但是眼下却是连道贺也不曾到……因此潘照临一提到桑充国,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潘照临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陈良紧闭双唇。
石越却不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过得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造型,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馆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石安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道:“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潘照临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恭喜子明,三十岁不到为翰林学士,国朝前无古人,大概也是后无来者。”
石越笑道:“不敢。”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的说道:“此次前来,除了给子明贺一件喜事外,还要向子明提一件喜事。”
陈良插嘴道:“提一件喜事?”
“正是,我是受桑俞楚与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的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顾视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姑娘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红着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事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无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并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宣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官家真的打算将清河下嫁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是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么?朕见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成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么?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国公知道么?”太皇太后曹氏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皇叔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高氏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县主,他受不了的。”
不多时,清河郡主便被召来。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的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了,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定然是愿意了。”柔嘉在旁边笑道。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不愿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娘子,似乎很喜欢石越。”清河垂着头低声说道,她不知道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变了脸色。赵顼却立时非常高兴:石越和王安石、吕惠卿,是现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个臣子,因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里还有几分遗憾——虽然赵顼也看得出守旧的名臣们对石越很欣赏,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来调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和王安石之间那微妙的芥蒂,赵顼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若不是因为先许了自己这个堂妹,他早就要改变主意将王安石的幼女赐婚石越了,此时他主意打定,对两宫太后的脸色就假装没有看见,笑道:“想不到十一娘颇有侠义之风。”
皇太后高氏却不去理赵顼,追问道:“十一娘,你如何知道王丞相家二娘子的事情?”
若是平时,赵云萝肯定知道有几分不对劲。但此时她羞得不敢抬头见人,自是不知众人脸色如何,当下一五一十把王昉和自己交游,女扮男装为难石越的事情全说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王安石家竟是这种家教!”
赵顼却笑道:“这倒是桩风雅事,朕有主意了。”
石越甫一进宫,赵顼就沉着脸,劈头问道:“石卿,三月初一,卿做了何事?”
石越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一五一十,将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说了一遍。
“钟表?技术学校?”赵顼不料问出这些事情来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没怎么太注意,“爱卿现在是石学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为不太妥当。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闻听此言,不由好笑,暗道:“难不成今日真是我姻缘星动,在家里有说媒,皇帝召见,还是说媒。”口里却说道:“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诏。”
赵顼将脸一沉,“那卿如何送琴给清河?琴瑟琴瑟,卿是读书之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么?”他今日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误会,误会!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还要明察什么?清河有什么配不上你么?”
“陛下,清河郡主德识兼备,才貌双全,怎么会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罢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赵顼一面说一面在肚子窃笑,他以为石越定是喜欢王安石的女儿,所以才不愿意配郡主。
“这……”石越略一迟疑,就听赵顼哈哈笑道:“那便如卿所愿,朕将王丞相家的二娘子赐婚于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娘子?”石越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呆了一下,他偷眼看看赵顼,实在猜想不透皇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奇想?只是看皇帝一脸的兴致勃勃,显然没留意到自己老大的不情愿——他连见过面的清河都不愿意娶,何况见都没有见过的王安石家的小娘子,更不会想到那就是他已经见过两次的王方。
“在金明池卿不是与她一道去见过清河的么?”赵顼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脑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那个王方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儿,心里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那真是前世修来的——不知道要有多少架吵。”心急之下,连忙澄清道:“臣并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千金,而且王姑娘是跟王家二公子一起出游,和臣毫无关系。”
赵顼却以为他在假撇清,笑着挥挥手,说道:“行了,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朕的翰林学士不能没有成家,清河还是王家娘子,卿必须给朕选一个。”
事既至此,石越也只暗暗叫苦的份,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绝,忽然记起家里还有个程颢在提亲,自己虽然至今还是未能够确定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称得上非常愉快的,一些日子不见,总会想念,而梓儿眼下虽然年纪还小,自己却可以耐心等她长大,总比娶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回来要好:若娶了清河,每日请安服侍自不必说,还要忍受那个无法无天的柔嘉县主天天来窜门——自己是有大抱负的人,这样不知道会有多不方便;而那位王家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单想想那个性格,就足够令自己心生畏惧,而她的父亲,则是那个自己无时不刻不在算计的王安石……而且,给梓儿提亲的程颢还等在自己家里,想必梓儿也正忐忑不安的在家里等消息,若等到的是自己答应了另外的婚事,那她又情何以堪?他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对赵顼说道:“陛下,不敢相瞒,臣已有婚姻之约了。”
“啊?”赵顼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当下细细说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苏辙,女家的媒人是程颢,说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国之妹。”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也再容不得他思前想后的犹豫不决,否则遗恨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桑充国之妹?桑俞楚?不是个商人么?”赵顼这次脸真的沉下来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如何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说定的,那就一定还不曾下文定。卿还得在清河和王家娘子之间选。”
“陛下,桑家对臣,实有救济之恩。若说起来,臣在世间并无亲属,桑家倒是臣之亲人一般,臣焉敢嫌弃门户,做此负义之事?”石越开始抬出大道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