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蔡某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饶,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已经他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辞把话题转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起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分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是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做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好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地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大人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暗骂曾布,却只管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锁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的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子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客观上,对石越却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他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也不能不考虑。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此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立即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亦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惧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
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石越言辞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不越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地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飘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才只是开始!”孙固冷冷地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的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