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2507—3057),字太冲,临淄(今山东淄博)人。他出身世代业儒的寒门,少年时学书法鼓琴,皆不成。后受到父亲的激励,发愤勤学,终有所成。晋武帝时,因其妹入宫,遂移家京师,官秘书郎。元康年间,参与“二十四友”文人集团,并为贾谧讲解《汉书》。张方之乱,左思移家冀州,数年后病逝。他是太康时期最杰出的文学家,诗赋都很有名。辞赋代表作为《三都赋》,相传酝酿、撰写十年,留下“洛阳纸贵”的佳话。另有《白发赋》,近于游戏之笔,别有风味。
《隋书·经籍志》录有《左思集》三卷,宋以后亡佚。近人丁福保辑有《左太冲集》。今有《汉魏六朝名家集初刻》本,宣统三年(1911)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发行。
白发赋
星星白发,生于鬓垂。虽非青蝇,秽我光仪。策名观国,以此见疵。将拔将镊,好爵是縻。白发将拔,想然自诉:“禀命不幸,值君年暮。逼迫秋霜,生而皓素。始览明镜,惕然见恶。朝生昼拔,何罪之故?子观橘柚,一糒一晔。贵其素华,匪尚绿叶。愿戢子之手,摄子之镊。”
咨尔白发,观世之途。靡不追荣,贵华贱枯。赫赫阊阖,蔼蔼紫庐。弱冠来仕,童髫献谟。甘罗乘轸,子奇剖符。英英终贾,高论云衢。拔白就黑,此自在吾。
白发临欲拔,瞑目号呼:“何我之冤,何子之误!甘罗自以辩惠见称。不以发黑而名著。贾生自以良才见异,不以鸟鬓而后举。闻之先民,国用老成。二老归周,周道肃清。四皓佐汉,汉德光明。何必去我,然后要荣?”
咨尔白发,事各有以,尔之所言,非不有理。曩贵耆耋,今薄旧齿。皤皤荣期,皓首田里。虽有二毛,河清难俟。随时之变,见叹孔子。
发乃词尽,誓以固穷。昔临玉颜,今从飞蓬。发肤至昵,尚不克终。聊用拟辞,比之国风。
“鉴赏”
《白发赋》大约是左思晚年的作品。左思出身寒门,貌陋口讷,不善交际。这一切,都决定他不可能在仕途中飞黄腾达,一生只做过秘书郎的闲官。而这种近于幽栖的生活,刚好使他能旁观者清,冷眼觑世,从而写出《白发赋》这样深含人生感喟的讽刺作品来。
辞赋开篇,作者先叙星星白发生于鬓角,如同令人讨厌的青蝇。这对于“策名观国”、求官问政者,实是小疵点、大障碍。作者(也可以理解为艺术形象)于是准备将白发拔除,以求取官禄。白发提出申诉说:我生不逢时,在您暮年时长出,遭您厌恶,朝生昼拔,然而我何罪之有?况且白色又有什么不好?桔柚的白花,不是比起绿叶更可爱吗?作者反驳道:世上谁不追逐富贵、厌恶贫贱?出入君王宫室的,尽是少年得志的年轻官员。像甘罗十二岁封相;子奇十八岁建功;终军、贾谊二十岁便平步青云、议论风生。我“拔白就黑”,主意已定,不必多言。
白发于是闭目哀号:冤枉啊,是你误解了!甘罗发迹是由于他聪慧善辩;贾生扬名是因为才高过人,并非因年轻发黑的缘故。况且前代执政都善于借助老者的经验,像周代的姜尚、伯夷,汉代的“商山四皓”,都辅国有功。您何必为求官而拔掉白发呢?作者再度驳斥说:事各有因。你讲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时事变异,过去以年长为贵,今天却鄙薄老人。年逾九十的荣启期虽能自得其乐,毕竟隐居田里,不能居官。如今我鬓发斑白(“二毛”指黑发中夹有白发),不能再等了。不是连孔子也叹息时光一去不返吗?
白发理屈词穷,但发誓要“君子固穷”(君子困窘,意志愈坚)。它悲叹说:当初我(未白时)与您年轻的容颜同在,今后(被拔除),将与飘飞的蓬草为伍了。头发和肌肤是最亲近的,想不到最终却被迫分离、不能见容啊!
此赋采用了汉赋常用的讽喻问难之体,几近游戏,却孕育着十分尖锐的社会批判内容和复杂的个人心理内涵。作者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嘲讽了追名逐利的浮躁社会心态,对重外表而轻实质的浇薄世风给予无情嘲笑,从而倾吐了自己出身寒门、怀才不遇的积愫。文章最终以白发“词尽”作结,暗示了社会陋习的积重难返;而白发“誓以固穷”的态度,也正是作者本人立场态度的写真。文中“观世之途,靡不追荣,贵华贱枯”,“发肤至昵,尚不克终”等语,都直刺浇薄世道,令人回味不已。应当注意,此赋在刺世之外,还含有作者对光阴易逝、青春难再的叹息;字面上的诙谐笑骂,难掩作者生不逢时的酸楚与痛切。
此赋的文学史地位虽不及“洛阳纸贵”的《三都赋》,但它以生动的形象,活泼的文字、犀利的讽刺锋芒,构筑了一种独特的讽刺风格,显示了作者多方面的才能和文风,因而可贵。就讽喻特点而言,此赋又与左思的某些诗作内涵相通。钟嵘说他“文典以怨,颇为情切,得讽喻之致”(《诗品》)等评语,正是对左氏此类作品的绝好评价。
(侯会)